就像道袍少年说的那样,既然他身为天上天的大天君,不可能久留于这座天下。一来琐事缠身,分身乏术。二来天道压胜,也让他感觉烦闷不已。
在他与观主吩咐下去最迟甲子之内便会接引他去往天上天,在这一段时间要以诸葛尘马首是瞻后,便飘然而去,就好像从没来过。而这间屋子中所设下的禁制夜逐渐解除,屋中两人这才听见外面传来的呼喊声。
“吵什么!”观主厉声说道:“我与这位公子谈话而已,犯得着鬼狐狼嚎的吗?”
门外声音旋即停歇。
观主瞧向诸葛尘,目光灼热,纳头便拜。他想的很明白,自己的师傅看似是让他恭敬对待一个不过顺运巅峰的修行人,可实则是在为他争一份未来会派上大用场的交情。
少年如何无所谓,重要的是未来的路能否走的平坦。更何况眼前坐着的白衣能够以微末境界斩杀犹有妙术傍身的竹篮打水,这本身就让人难以想象。几十年后,等他坐稳了臻道境界,那份杀力,当真不能与圣人比肩?
这些虽然是未可知的,但只要是可能二字,便足够现在的他放低姿态。做小伏低又能如何?未来回首,也不丢人。
诸葛尘赶忙阻止了观主,与他轻声说道:“观主可千万不要这样,折煞晚辈,消瘦不起。至于什么公子的称呼,就更不行了。不如您就叫我诸葛尘吧,也亲切些。”
“那怎么行?”观主开口说道:“师傅之令,徒弟又怎能不遵守?必须叫公子,只有师傅能亲切的称呼您为诸葛,我要是直呼姓名的话,岂不是不尊师长?虽然师傅说了我们这一脉没什么规矩,但弟子究竟该怎么做,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诸葛尘懒得继续在这件事上与一根筋的观主较劲,索性默许了他称呼公子的方式。反正一位臻道的谨小慎微也不会让他受宠若惊,只是他可不想因此招惹到什么麻烦。谁知道观主有没有什么潜在的仇家,人家奈何不了观主,寻一寻自己的麻烦,还是再简单不过的。
可千万不要再来一位竹篮打水了,境界全失的处境,实在难受。连御风而行都做不到,不论去哪里都只能靠两条腿。这两日在城里胡乱去走,说实话,每一天都得累个半死。
寻了一个垫子,诸葛尘慵懒的靠在上面,叹出一口气,惬意无比。
观主取出一块玉牌,上面雕刻着两人脚底下的这座邱峰。诸葛尘将头探过去,好奇的问道:“这玉牌当中不会是凝练了整个邱峰山水根基吧?”
一位臻道身处一座山峰,枯坐之余,就算什么也不做,其气机也会慢慢影响此地的山水根基。天下是如此,等到了天上天,就会换做是圣人才能做到。
而这邱峰方圆百里的任何风吹草动,只要观主想要去看,其实都在他的眼中。
他将玉牌放在诸葛尘的手中,开口说道:“这邱峰,就交给在公子的手里了。甲子之内,等我白日飞升之后,这座天下唯一能够让我牵肠挂肚的除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师弟,便只有这座道观与其下的邱峰了。想来想去,我将此地山水根基凝练于这玉牌当中。也只有在公子手里,才能有真正的妙用。到时候只请您帮忙照看一下我那师弟,就好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里,诸葛尘也不好再推辞。可怎么算的话,甲子之内他也会重回天上天,观主这买卖做的,不能说亏了,但怎么看也不会赚。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是笔两相宜的买卖。
诸葛尘收下玉牌,放入自己的大袖当中。其中点滴剑气化作千丝万缕,灌入玉牌当中。而就在此时,整座邱峰也跟着地动山摇,竟然有巨石从山顶砸落,落入山脚下的那条衍晴河当中。
惊涛骇浪也跟着从中席卷开来,诸葛尘起身来到窗户旁边,眯起眼睛看着河水泛滥,轻声问道:“不会因为此举,而危害到那些沿河而生的百姓吧?”
观主摇头说道:“当然不会,沿河两岸有堤坝。水势再大,也蔓延不上去。更何况大衍朝廷总会派出几位他们宫中的修行人在京城当中巡视,他们若是发现情况的话,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另外玉牌还有一个作用。”观主轻声说道:“当公子遇到危险的话,只需要紧握玉牌,便能够将消息传达给我。这座天下虽大,可对于一位臻道来说,还是太小了。”
诸葛尘的目光仍旧看向窗外,面色平淡,不带半点情感。他已经很久没像如今一般,站在高处俯瞰人间。当一个全无挂念的修行人当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心肠坚硬如铁,任何感情都别想伤到分毫。
不过真到了那等境界,该称呼其为仙人了吧?高处不胜寒,举目远望皆无人,尽是孤独寂寥。
观主起身,站在诸葛尘的身边,指了指门外的那株柳树说道:“栽下它时,我比公子还小,一晃百年过去了,我也成了当初想来无趣,现在觉得再好不过的修行人。人心难料,是因为会变的。因为这个好坏难料的世道,我们也被迫改变着自己。但是公子不同,年纪轻轻,便已经能够看出的未来的无限可能。羡慕归羡慕,但既然达不到,就只好是羡慕了。”
他哈哈大笑,走出自己画地为牢的屋子。
院子当中的道士见到了自己的师兄终于肯走出为自己设下的囚笼,喜形于色,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师弟,甲子之内,我就得离开这座天下了。到时候邱峰道观如何,就只能摆脱在你的身上了。师兄做事,确实又些自私,你不要学我,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做,道观只会比如今更好。”观主走上前去,与自己的师弟轻声说道:“师傅他老人家仙逝已久,肯定也没料到曾经香火旺盛的邱峰道观,会在他最看重的弟子手中走向末路。是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师弟你。”
道士虽然心有感动,但毕竟活了这么久,一番话而已,当然不可能声泪俱下:“师兄这是哪里话,既然师出同门,便是一家人。更何况早年间师兄对我的照顾,我快不能忘。昔日每一次师傅要打我,不都是师兄你拦在前面的吗?再说了咱们道观的香火淡了也就淡了,我也不在乎。就是有时候吃不饱,挺难受的。”
山顶风声呼啸,耐不住寒冷更不能忍受这对师兄弟“亲密无间”言谈的王大雪走入屋中,看着面色带笑的诸葛尘,没有说话,而是自自己的芥子当中取出一壶酒。随后与他并肩站着,小口慢饮起来。
诸葛尘笑骂他一声,伸手将酒壶夺了过来。继续看着窗外风景,没一会的工夫,他突然皱起眉头,扭头说道:“咱们是不是该下山去往衍晴河了?”
“不着急。”王大雪打了一个酒嗝,打开窗子,任凭陡峭寒风扑面而来:“据京城百姓们说,河上风景只有天黑下来的时候才是最好。灯红酒绿不说,乘扁舟而过,便是整座京城最独到的风景。”
“原来如此。”诸葛尘轻声回答道:“既然如此,在这邱峰上多留一会也不错。”
他的目光扫视而去,正巧看到了登山而上的太子一行人。他虽然未曾见过对方,可能有这排场,想必也就只有皇室了。毕竟皇帝对于各世家的控制很有力,除非像王家许氏一样天高皇帝远,才不受这份约束。但最近几年,后者还是收敛了不少。许多敛财的手段虽然高明,但毕竟触碰了底线。为了避免被秋后算账,那位精明的许氏家主还是甘愿自断一臂。
反正以许氏的家底,也不至于真就在乎这点小钱。
诸葛尘暗道了一声都找到这里来了,却没有出门迎接的心思。反而重新靠在那张垫子上坐下,与王大雪说道:“很多麻烦事,都是自己找上门。避之不及,还总觉得自己做了聪明事。”
“蠢人。”王大雪回答道。
诸葛尘哈哈大笑道:“正解。”
他心里当然清楚,太子这么看重他,不外乎是将自己看成了坐在那张椅子上的助力。可这座天下的四国纷争,乃至每一个皇室中的勾心斗角,又能与他有什么关系?说句不客气的话,自己就是一位过客。风中来风中去,沿途遇雨雪,也只是点缀一笔的风景罢了。
“你也不要掺和进去。”诸葛尘特意叮嘱王大雪道:“就算是太子成为了皇帝,也不能因为过去的喜怒哀乐而真的对王家做些什么。只要你的境界够高,让整个大衍觉得你是不可或缺的。哪怕你今日杀了太子的全部幕僚,日后他还是会与你虚以委蛇。”
王大雪点了点头,开口说道:“我也没这想法,自己的斤两自己难得清楚。我不比尘哥你,宫中的烂事,我琢磨不明白。”
“如此甚好。”说完这句话,诸葛尘仰头将那壶酒一饮而尽。他倒是要看看,自己满身酒气去见那位太子,对方会生出什么样的想法。
......
太子一行人来到山顶道观前,一眼便看见了正在交谈的师兄弟。
他皱起眉头扫视过去,发现没有诸葛尘的影子,便于身边的中年人说道:“咱们就这么去找,是不是真的有些唐突了啊?”
中年人安慰太子道:“太子安心便好,之前尚且有退路,现在人家没准已经看到咱们了。再打退堂鼓,只会弱了咱们的气势。对于太子来说,最重要的便是要有帝王之气。不然的话,他们就算动了想要跟随的心,也只会旁观的。”
太子恭敬说道:“受教了。”
一行人走入道观当中,太子先行一步,微微躬身,与观主说道:“多年未见观主,精神愈发抖擞。不愧是得道真人,自然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够比较的。”
此刻观主的心情确实不错,笑着回答道:“太子殿下哪里是凡夫俗子?想来太子也不是为了见我一个道士来到这座邱峰道观的吧,要见的在屋中,太子自便就好了。”
太子确实与观主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的太子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童,与自己的皇帝父亲一起来到此地,结果显示吃了一个闭门羹,就算最终进去了,也没迎得观主的好脸色。
皇帝对此倒是没什么愤怒,毕竟修行人各有各的脾气,不可能哪个都想皇室饲养的鹰犬爪牙一般,只知道埋头做事。能有自己的性子,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至少在皇帝严重,若是天子脚下人人自危,这大衍也不过是外在看上去凶猛的纸虎罢了,不堪一击。
结果随从而来的侍卫倒与观主大打出手,结果不出意料的被打了一个半死。臻道境界的修行人,皇宫中自然有一位。但也不适合在此地露面厮杀,不然双方到了无可回转的地步。肉体凡胎的皇帝,就算被两位臻道的余波伤到,也会有生命危险的。
所以那时还枯坐静室的观主只是面无表情的下了逐客令,闭起双眼,以自身气机封锁了整间屋子。
而当时的还处在孩童时代的太子,就远远的跟在自己的父亲身边。他软弱的性子已经注定了日后如履薄冰的局面,而这种种隐患,看来早就已经埋在了这十年前。
他不敢想象有一天自己会在父亲的一怒之下被废除太子之位,逐出东宫。真到了那时,一切都晚了,就算有心去宫外做一个闲散王爷,他那几个兄弟也不会放过的。
尤其是老二,瞧上去性子温和,却最是狠辣。早年间那几个得罪了他的官员,最后的下场可都不怎样。问题的关键在于,父亲对此竟然没有说些什么。
这算什么?默许?
一想到这里,他便握紧自己的拳头,就连指甲也深深的嵌入肉中。
好在他还是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今日来到这里的目的,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便让随从的人留在院子当中,只与中年人一起走进屋子。
屋中两人,当然不认识这位太子。
诸葛尘听见声音,睁开眼睛,瞧着那一老一少开口说道:“又来两位,看来与咱俩一样有闲情雅致的人,在这京城当中还不少。这邱峰道观也不像观主与他师弟说的那样,香火寂寥。”
王大雪附和道:“大雪才歇,两位便来邱峰赏景,看来咱们是同道中人啊!正巧桌子上有才沏好的热茶,两位先喝着,暖暖身子。”
太子轻轻一笑,坐在地上,取出桌子底下干净的杯子喝起了茶。在他看来,这个开端蛮不错的。既然对方没认出他的身份,正中下怀。
中年人没敢自作主张,与自己的主子坐在一起,就这么一直站着,刚好挡住了外面照射进来的温暖阳光。
诸葛尘皱起眉头说道:“这位怎么不坐下,挡住了冬日的暖阳,可不是什么讨人喜的事。不行的话,您来我这边站着,让我晒晒太阳,也好赶走晦气。”
中年人眯起眼睛,看了太子一眼,再得到对方点头首肯之后,他才坐下。只不过有些拘谨,茶不敢喝不说,连呼吸也有急促。
伴君如伴虎,更何况太子再软弱,想要杀他,不过点头的事情罢了。更何况大衍对于僭越一事十分敏感,几年前几位国公都因此而被满门抄斩。而太子又是皇帝的儿子,久待在其身边,耳濡目染下的性情也是极端。
喜怒无常,不一定在什么时候就会变得异常暴虐。
“两位可是京城里的公子哥?”太子扭过头去,轻声问道。
诸葛尘回答道:“自然不是,京城太大了,世家更多,我们的家族也就是有点小钱,足够支持我们去挥霍。不然这严冬时节,青楼酒馆游上一日,岂不美哉?”
白衣说着违心话,让得王大雪差一点就要忍俊不禁。好在阴影落在他的脸上,才让他的表情不容易被察觉。
“此话在理。”太子哈哈大笑道:“既然这位公子有此兴致,咱们不妨交个朋友,等回了京城,我请两位去青楼酒馆逍遥个自在,如何?”
“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那我俩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诸葛尘直起腰板,与太子说道:“不知道您......是那位世家的公子哥儿啊?出手这般气派,怎么说,也该是六部尚书之子吧?”
中年人装作清高的模样,冷哼一声,睥睨诸葛尘与王大雪一眼,随后高傲的说道:“这位,可是当今大衍的太子!你们现在知道,是在与谁说话了吧?”
“太子啊!”诸葛尘抬起头来,露出嘴角挂出的那抹灿烂笑容:“现在知道了,那日后我可就又有能够跟朋友吹嘘的事情了。想我一介江湖游侠,竟然有机会与太子坐在一起喝茶。这缘分嘛,还真是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