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避无可避,瞳孔微微放大。
麒麟刀未曾抵达喉咙之前,锋芒之势就已经先一步削断垂下的青丝。
刺痛在喉咙蔓延,却并未一刀斩断那秀丽的玉颈,只在上面留下一道红线。
林照月的刀势停滞不前,却非他手下留情,半途改弦易张。
而是一段突如其来的软红缠住了他。
这软红不但缠住他挥刀的手,阻止他手中的刀更前一寸,还缠住了他的腿和腰,确保他不能再往前一步。
林照月神情冷静,不慌不忙回眸看去。
软红另一头,绕过一棵粗壮的大树,掌控在一个紫衣女子的手中。
因这大树带来的加倍的阻力,才能让她控制住林照月这样的高手,但也不会更久了。
白薇沙哑地叫出那个人的名字:“阿菀。”
紫衣女子因为和林照月的抗衡,『露』在衣物外的皮肤皲裂一般渗出血线,美丽的面容顿时犹如厉鬼一般可怖。
当初她被苏影裁去满身皮肤,虽然被顾相知施救治好,可灵魂到底曾经撕破过,只能由时间慢慢融合。若是妄动真气,灵魂被撕裂的痛楚就会反馈到身体上。
然而此刻,阿菀已经顾不得了。
她一面腾挪躲闪着麒麟刀的攻击,一面对白薇喊道:“薇姐姐,你快逃!”
灵柩少宫主的武功自然是不错的,可惜她遇见的人,不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就是懂玄门秘术的非人之人。
而林照月,恰好两者兼备。
麒麟刀招招霸道,刀锋罡气之间没有一丝余地,而刀的主人却一派清风朗月风雅翩然。
沁凉的声音不徐不疾:“她逃不了。菀宫主最好让开,这个人的感情不名一文,天下之人只要是她可以利用的,她都能情深意切。她这一生,似你这样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不过只是其中之一。你不能动真气之后,她一面怜惜于你,一面是如何与新任少宫主亲近的,你应该很清楚。何苦做到这一步?”
阿菀看也不看怔怔的白薇一眼,全心全力制止林照月过去一步。
满面鲜血浸湿她的眉睫,却只有从容:“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人,不过是装傻罢了。”
“值得吗?”林照月静静地看着她。
紫衣女子笑了下,那残破可怖的脸,刹那之间却美得叫天光失『色』:“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是欢喜愿意罢了。现在我是愿意的。等到哪天不愿意了,就头也不回再不看一眼。这是我的事,与她何干?”
林照月:“就算,我或许会杀了你?”
阿菀笑容敛下,眸光认真看着他:“请。”
她是江湖人,懂事起就在灵柩的杀手之间舞刀弄枪,见过的生生死死无数,江湖人没有几个老死江湖的。拿起武器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会死在武器之下的一天。
但,那个人让她看过世间的美,她很快活,这就足够了。
林照月清澈如水的眼眸,凝几分认真:“我不喜欢杀人,但,你是个值得杀的对手。请。”
麒麟刀与软红战作一团,白薇捂着腹部的伤口踉跄往前走,只在一开始怔愣了片刻,就再也没有回一次头。
她总以为,如果自己有过毫无目的的真心,那个真心一定叫阿菀。
现在才发现,习惯了欺骗自己,习惯了倾尽一切又毫不犹豫舍弃,这世间已然没有她不能舍弃的东西了。
反正,不论失去什么,等到她执掌轮回,一切都能重新开始,重新拥有。
在此过程里,失去任何都是值得的。
此处的剑是假的,剑光异象却做不了假,真的封印之剑必然就在山巅之,笼罩在这束光里。
当白薇一口气跑上山顶的时候,却看到那个白衣冷静的贵公子,依旧从容淡然的等着她。仿佛这世上最阴魂不散,最无可战胜,最可怕的鬼魅。
站在那里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她此生欠下的无数业障的债主,守在她人生最重要的关头来索命索债。
白薇以为自己已然崩溃,满心满脑癫狂,可是她只是眼神孤绝地看着那个人,那个白璧无瑕温润清雅的贵公子。
“没有我,你也打不开封印,你根本不知道方法。”
林照月闲庭信步一般朝她走来,面容一如既往的冷静理智,好似摒弃了所有感情的一具完美无暇的玉石雕刻。
“你刚刚在半山上不是解开过一次吗?”
白薇冷笑,不闪不避,一眨不眨:“你不会以为,这就是全部了吧!”
林照月唇边却浮现淡淡笑意:“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信什么重新开始,时光逆转吧!”
白薇彻底呆住了。
“我只是觉得,一刀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根本不能补偿半分,不如看你离成功只剩半步之遥的时候,崩溃绝望,痛不欲生,死不瞑目。”
林照月清澈的眼眸里,却没有一丝解恨或释然,有的只是一丝寂寥。
“即便是这样,也不能让那些因你而毁灭的美好,有丝毫补偿。但至少,那些人的痛苦,你终于能体会到万分之一了。”
白薇跌坐在地,浑身发抖,雍容倾城的美丽面容瞬间苍老不堪,眼角嘴唇额头每一寸都在抽搐,青丝半白。
她像是哭像是嚎,歇斯底里又像是绝望无声,那是人不可能发出的悲怒。
那种毁灭一切,血『液』自胸腔点燃的悲声,在说:“是真的,求求你,是真的,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只要你转动命盘。一定能重回过去的,一定可以。”
这剑光之内,缓缓走出一个人。
如同大家闺秀一般,端庄温婉的女子。
茯神径直朝林照月走来,等到站住脚步的时候,才侧首不在意般看向了白薇。
端详片刻,她淡淡认真地说:“真丑。杀这样的人,又有什么乐趣,不如看她余生无望,痛苦活下去。”
林照月的脸上冷静无波:“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因她毁灭的那些人,失去的希望,为何要给她留着?死后,枉死城里,她也会毫无希望的‘活’下去的。不是吗?”
白薇忽然无声,继而捂着脸笑起来,笑得欢喜快活极了,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枉死城,枉死城,我娘也在那里是不是?她也在等囡囡回家的,枉死城好,杀我啊杀我啊。”
她咯咯咯笑着,边爬边站起来去拽林照月和茯神的衣角。
茯神垂眸看着她疯癫的面容,冷淡地问:“不过是死了妈,天下失孤的孩子多了,就算双亲健在的孤儿也不少,哪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像全世界就你没有娘,就你孤独无依,全天下的人都欠了你,都是你的杀母仇人。”
白薇又哭又笑,拉着她的衣袖轻摇,像个稚嫩的孩子:“娘,娘,你去哪里了,囡囡好想你,囡囡怕……”
跟长大后明艳雍容的武林第一美人不同,小时候的张幺娘,是个内向敏感的小姑娘。
她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玩其他孩子喜欢的游戏,她只喜欢黏着母亲。
父亲张寒鸦是武林人士,总想着宏图霸业,来往皆是江湖上的人。
外人一点声响她就怕,总是怯生生的躲起来,小动物一样偷偷去看。一天里说不了三句话,还都只是跟母亲说。
阿九是个医女,月子里没有养好,落下了病根。
每次阿九一生病,张幺娘就紧张地守着她,阿九睡了,张幺娘也小心拉着母亲的手。
给她端茶递水,熬『药』端『药』,跑前跑后,就很快乐了。
如果母亲不需要她,她便会像海上的孤舟,不知往哪里去,不知道做什么。常常一整天就坐在一个角落里不说话。
在那个内向敏感的小姑娘眼里,好像母亲阿九就是她的全世界,只要有母亲就足够了。
全世界于她好像都是危险的,都会伤害她,只有母亲阿九不是,会爱她保护她。
阿九抱着她的小棉袄,温柔又哀愁:“囡囡这是怎么了?”
“怕,怕怕。”小女孩总是这样说。
阿九抱着她说不出话。
女儿这样自然是不正常的,可是她虽然是大夫,却无法医治人心里的病,丈夫的,女儿的,她都不能。
张寒鸦总是忙着他的事业,来去匆匆。时常在踌躇满志大展宏图和万念俱灰自暴自弃间徘徊。
“你抱抱她,囡囡想爹爹了,她长这么大,眼里的亲人却好像只有我。”
张寒鸦的一丝愧疚,在张幺娘陌生躲避,夹杂警惕的目光下,转而烟消云散:“再说吧。”
张幺娘从小到大和母亲形影不离,她本也只有母亲,父亲只是个冷酷可怕的陌生人。
但是,阿九久病的身体活不了几年了。
她若是死了,她的囡囡怎么办?谁来照顾她?
与落花谷的交易,不止是为了成全她的丈夫。是那个平凡的女人权衡之下,用她的命为这父女两人博的一个微小的可能。
也许张寒鸦得到那柄剑,能醒悟能满足,能有一点点愧疚,帮她照看好她可怜的囡囡。
张幺娘总会失去母亲的,但也许,她能换来一个真正爱她的父亲。
然而,不知道那柄鸦九剑日日夜夜跟着后来的鸦九爷,看着张幺娘成为白薇,看着茯神杀死鸦九爷,看着眼前癫狂的结局,是什么感觉?
……
茯神那声不过是死了妈,说得轻飘冷淡又藏着恨。
她何尝不是有娘等于没有?
白薇泪流满面,仿佛终于想起来,她已经长大了,眼前这个人不是她失去的母亲,是她不愿意看一眼的女儿。
她涕泗横流的哭着,就像八岁那年以后,再也未曾长大过一日:“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我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娘,我不知道怎么做人的娘……我只想找回我娘,把我娘还给我……”
茯神冷冷地拉起她,白薇浑身上下抖得站不住。
那不知道是拥抱,还是辖制的瞬间之后,茯神一把将她推到自己身后,自己面对着林照月和他手中的麒麟刀。
“你刚刚说对不起,这就够了。从今以后,你我母女之间,恩断义绝。如果时间真的如你所愿重头开始,你记得,千万别生我。”
这话是对身后的白薇说的,但茯神的目光却始终一瞬不瞬看着林照月。
林照月也没有看被她抛去剑光里的白薇。
“知道自己会死吗?”沁凉的声音只是这样平和的问。
茯神抬眸,如优雅矜持的大家小姐看着他:“说起来,你我祖上也是姻亲。”
“若非因此,麒麟林家何来的神秘病症?”林照月看着她,眸光清润如月光照亮的清泉,却无端让人发寒。
茯神摇头,矜持自若:“我说得不是这个,是三百年前,那个被燕家带头兵解封印的人。你总觉得是我母亲,是林书意拉你林家入深渊,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一切本就是三百年前那个死去的冤魂在复仇吗?”
无论何时,茯神总是端庄淡然的,她从未将自己当做江湖女子,总是大家闺秀的礼仪。但准确的描述的话,她更像是以智谋立身的纵横家,一个谋士。
“你的血『液』,跟你姐姐一样,也遗留着三百年前封印的碎片。命中注定,封印会由你们二人开启。燕家覆灭也是注定,他们做了恶欠了命,总要连本带息还的。麒麟林家距今五百年历史,你说三百年前,那场旷世妖邪的封印,有没有你林家的手笔?”
林照月的眸光冷冷。
茯神的也是。
“好口才,可我母亲没有做过恶,我姐姐没有做过恶。在此之前,我也没有。”林照月握住麒麟刀的手,用力到微微发白,“你一句报应就想让我共沉沦,未免也太看轻了我。纵使是报应,燕家都还未死绝,哪里轮得到我林家开启?”
“我不杀不会武功的人,但你若不让开,就死。”
……
司徒铮赶来的时候,只看到坐在山巅之上看云海的茯神。
风把她的绯『色』衣袂吹起,这素来秀丽端庄的闺秀,少见得这样洒脱轻松。
司徒铮冷峻的面容微微一松,神情却有一丝复杂。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也坐了下来,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说什么。
茯神看也不看,清婉嗓音说:“你来做什么?大名鼎鼎的天道流道主。”
“七星长老说,这剑光异象会让天下大『乱』,我的人都在山下封道,阻止人上来。我听说你来了,有人看到林照月拿刀指着你,不放心来看看。”
茯神专注地看着眼前云海翻滚,闻言淡淡笑了笑:“你既然都恢复记忆了,就该知道,当初你在江南书堂总部,那些人抓你刑讯的时候,我也在一旁。”
司徒铮认真地说:“我知道。但我还是想亲自问你,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
可那时候,茯神看他的眼神却很冷,就像他做了什么让她心寒的事。
当时刑讯他的人,是天璇手下寻找他师父司徒信和鬼剑的人。
唯一知道司徒铮和鬼剑相关的,当时除了顾相知就是如姐姐一般的茯神。
司徒铮从未怀疑过这两个人,尤其是茯神。
即便师父让他用天道流的引魂香洗去踪迹,让他不要联系认识的人。
可是,他连沐君侯都没有见,却回应了茯神。
然后,就是暗无天日的地牢……直到,他被白薇救出来,失去所有记忆。
司徒铮不明白,茯神为什么出卖他,更不明白,茯神为什么恨他?
“当初我刚下山,什么都不懂,被人骗尽唯一的盘缠,险些误入歧途。是茯神姐姐三言两句,道破其中的问题,给我指明路,带着我闯『荡』江湖。教我行走江湖的规矩和忌讳。我把你当作亲姐姐看待。”
他的话说得诚恳平和,但此刻的他却已经不是当初那不谙世事纯粹清透的少年,而是历经人心叵测,执掌人心善恶的天道流道主。
“是吗?”茯神淡淡地说,“我当初也是,捡到你就像捡到一个荒原上失孤的幼狼。我没有父母,你也没有。我一心一意待你,当作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亲人。再冷酷的心,在这个世界上也需要一丝寄托的。我把所有的温情都给了你。”
“我娘是这个世界上最滥情最无情的人,我不想成为她。可是,生而为人与生俱来的孤独,我没有办法一点也不在意。你是个纯粹善良的孩子,我自诩会看人,想着只要我对你好,你也会对我好的。放心的把所有的感情都投注与你,我以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人世的孤儿。”
茯神侧首转头看他,山风把她的脸吹得苍白无血『色』,只有一双美丽的眼眸依旧莹润。
“可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顾相知不过与你一面之缘,你告诉她鬼剑与你师父的秘密,从未跟我说过半句。烈焰山庄,你留书出走,可想过我会如何吗?”
和当初洛水画舫上对白薇的歇斯底里不同,此刻的茯神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是平静的疑问。
司徒铮满目愕然,又恍然明悟:“你误会了。你不会武功,又不是江湖中人,那些人一直追杀我和师父,我怎能把这种会招来杀身之祸的事告诉你?你是姐姐,我保护你还来不及。相知姑娘是方士,我是托她帮我找师父,自然要跟她说的。”
他想了想,眸光困『惑』又委屈,像个温驯的小狼狗:“烈焰山庄时候,我发现容辰和我师父有关,兹事体大,又心急火燎。可沐君侯是烈焰庄的鸦七爷,烈焰庄又是当时奇林山庄的姻亲,我不能告诉沐君侯。我想告诉你的,犹豫了一整夜。”
“想着茯神姐姐又不会武功,我若要与百年世家奇林山庄为敌,不能连累了她一个普通人。把你留在烈焰山庄,我是拜托过沐君侯的,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君子,一定能照顾好你,不至于让你跟着我颠沛流离。你是我在这世上遇见的,除了我师父以外对我最好的人,是我相依为命的姐姐,我怎么能不为你着想……你别哭。”
茯神静静地看着他,眼泪缓缓流下脸颊,苍白的面容却慢慢『露』出一丝笑容。
释怀,温柔,对这个世界。
司徒铮的手微微粗糙,有握剑的薄茧,有自小干粗活的阅历,也有当初被囚禁时候的伤痕。
少年的掌心却是暖的,小心给茯神擦去眼泪,轻轻的暖她:“姐姐你别哭,我做错了事,没说清楚,让你伤了心。你告诉我,我认错,也改。”
茯神静静地看着他,当初加入白帝城后,因缘巧合之下发现司徒铮的行踪。那时候她满心被辜负的恨意,视司徒铮为路人,极尽利用。
把他的行踪出卖给那群人,又将消息透漏给白薇,让她去救人。摆脱白薇的掌控,也算报复了司徒铮。
“原来,做错事的不是你,是我。”茯神笑了,“我从未相信,世间有人肯对我好的,总觉得,迟早被抛弃。”
司徒铮摇头:“茯神姐姐那么好,怎么会呢?误会解开了就好。”
“你不怪我,不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