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怪茯神,恨不恨她?
这个问题司徒铮想了很久,一直都没有答案。
司徒铮说:“原本是怪的,也恨,想起一切的时候,师父也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独的时候,就会想起你。越想念,越怨恨。时常走着走着就忍不住想放下一切,去找到你,问问你到底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最难熬的,是三千雪岭荒无人烟的雪域之上,时刻面对着被袭杀的危险。也许能走到无名天境,也许会死在这雪夜里。就会加倍想起过去的美好。
“刚刚看到你坐在这里,虽然觉得释怀,心里为还能再次见面而欢喜,可是也还是有不甘。直到发现,茯神姐姐好像也很孤独,比我更孤独。听到你也一样,会因为我的离去而怨怪我,反而觉得很高兴。”
司徒铮笑了,冷峻苍白的面容,也像凛冬将逝的夜空,有澄澈的希望。
“我不怪你,也不恨你。你只是太孤独了,从来没有被教导过,如何守护人跟人之间的情谊。要么倾尽一切,要么彻底收回。我也一样。不同的是,茯神姐姐更聪明一些,不像我太笨了。更聪明人和付出更多的人,会更容易做错事。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少年的嗓音不知何时已然褪去昔日的低哑生涩,开始变得低沉可靠起来。
“你长大了。”茯神看着他,唇角是过去熟悉的温婉柔和的笑,“真好。”
司徒铮对她伸出手:“我们互相原谅吧。”
茯神没有回握,淡淡笑着说:“来不及了,碎了的东西,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司徒铮的眼眸里却一片坦然坚定:“这次是茯神姐姐错了。这世间何曾有完美无暇的东西?又有什么东西会停滞不前?碎过的痕迹会让人知道,下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跟那些瑕疵比起来,还能一起渡过的时间更重要。”
茯神温婉的笑着,眉尖却一直都微蹙,山风吹得她的脸『色』越发的苍白,她开始低低的咳嗽起来。
司徒铮皱眉:“你怎么了?别吹太多风了,七月的山风很冷,这里也太危险。”
茯神摇头,回头望着山巅云海。
“从前,我小的时候开始,就发誓总有一天,一定要踏上天下武林最高的位置。当时是为了报复燕家。后来,我才明白,我的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无论是我母亲还是我父亲那一脉,都充斥着同等的,对名利的野心。就算不为任何人,我也会走上同样的路。”
茯神皱着眉,终于按着心口,嘴角呛出鲜血。
“怎么会这样?”司徒铮立刻拉住她,一手去把她的腕脉。
“罡气伤到了心脉,活不久了。”茯神不甚在意,“也好,死在这里,也算是到过了天下之巅。方才你没出现的时候,觉得有点寂寞不甘,我这一生,不该输给任何人,还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遥想得偿心愿的那天,大约也是孑然一身,身边空无的。真好,你来了。我觉得……很开心……”
眼泪从眼角渗出。
她是真的很开心,那些心意并未错付,有人珍惜它们。
不是她愚蠢,是白薇错了。
司徒铮把她揽在怀里,浑身都在颤抖,眼泪无声滴落,却咬紧牙关不发一声哭音。
少年的声音低低的,听入耳里隐隐透着温暖,就像冬天把手放进冰冷的河流,一样的错觉:“可不可以别死,求求你,师父也是这样走了的,你也走了,就又剩我一个人了。”
茯神静静靠着他,望着天空云烟的眸光里有一丝不舍,却宁静释然:“你会认识,更好的人。”
至少,比她好。
山道上走来一个身穿灰袍的人,灰『色』兜帽下『露』出灰白『色』的头发,还有同样灰白『色』的剑眉,连晦暗的眼眸都是深灰『色』的。仿佛是这人间阴影下,游『荡』的半人半鬼。
茯神涣散无神的眼眸看向来人:“哥哥,你也来送我吗?”
燕无息兜帽之下苍白清俊的面容没有表情,就像传说中幽冥勾魂的无常。
他冲司徒铮伸出手,低哑冰冷的声音,刺骨寒凉:“把她给我。”
“我不会让你死的。”灰白『色』的身影,带着绯衣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
司徒铮跪坐在那里,蓄满眼眶的泪终于流下。
那只手离开他的时候,脉搏已然不再跳了。
突然,他跳起来追上去:“我们去找顾相知,她一定能救茯神,一定可以!”
……
白薇终于还是如愿,牺牲了所有能牺牲的一切后,走进她梦寐以求,追寻了二十多年的封印之中。
她的脸上一片平静,何曾有过之前半分的癫狂狼狈。
这个人所有的感情仿佛都不曾属于她自己,只有拿来利用的时候,才会复苏。
没有什么不能牺牲,没有什么不能利用,包括她自己。
鲜血浸染她的华服,满头青丝灰白参半,此刻在她苍白的脸上却有一种无情至极的美。
任何人受了这样的伤,早就动不了了。
然而这个女人的身体,好像全然与正常人不同。
她有条不紊,没有一个动作错滞,如同上古的巫女,以她自己的血画下密密麻麻的符咒。
做完这一切以后,她平静地走到剑与山岩相接的地方,一动不动的相贴,仿佛奉道献祭。
在鲜血描绘的阵法外,站着白衣的林照月。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那具尸体,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最冷静理智的疯子,还是世间最残酷的人。
什么都能利用,什么都能牺牲,执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妄念。
白薇死了,就这样死了,仿佛叫这剑身吸走所有的血『液』和魂魄。
直到最后,林照月也不明白,她是真的如愿回到了某个过去,让一切重新开始。还是,只差一步的时候,力竭血尽而死。
就像林照月不明白,世间是否真的有能颠倒天地逆转乾坤的方士,这把剑和所谓的封印,真的能让一切重新开始吗?
是否真如白薇所说,所有的一切都在三百年前那个人的计划里?
那个人又是为什么呢?
他走过去,走进鲜血描绘的阵法,走到白薇死去的地方,手指轻轻贴着白璧一样的剑身,缓缓闭上眼睛。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林照月收回手,淡淡自嘲一笑,转过身往山下走去。
半路上变天了,风起云涌,电闪雷鸣。
白龙一般的电光汇聚在那山巅之上,高耸入云的剑柄上,瞬间连带着整座山都轰隆作响,肉眼可见坍塌崩毁。
山和剑一起,湮没在深渊云海之中,再无一丝反应。
林照月收回视线,平静地走下山。
“大人,是否回洛京?”
“不,去长安灞桥。”他唇角缓缓『露』出一点笑意,沁凉的声音第一次带一点缱绻温度,“去接夫人。”
钟磬也好,顾莫问也罢,都和白薇一样执着这所谓的封印。
可是林照月并不在意,失去的东西就是失去了,他从未后悔,也不奢望一切不曾发生。
从始至终,林照月本就是个极度理智冷静的人,冷静理智到没有自己的感情。
或许他曾经动摇过,也曾想过这个阵法当真能让一切重新开始,让他重新遇见顾相知。
可是,重来一遍事情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了。重生能做的事,现在的他也可以努力。
所以,林照月从未真的期望过,也不曾真的想要相信,逆转时空,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开启封印这件事本身的作用,除了报复白薇,就是彻底转移顾莫问和钟磬的视线,让他能确保万无一失,趁此机会带走顾相知。
如果此行,能让钟磬和顾莫问也一起消失,就更好了。
顾相知自从上次和钟磬一起进入灞桥一带隐藏的汀洲小筑里,就再也未曾出来过。
林照月一直是知道的,毕竟是他略施援手,给了当初的阿菀从苏影那里逃走的机会,也是他给阿菀指路,让她去找顾相知求救的。
虽然起因只是,为了苏影这个毒饵,可以顺利让哥舒茵这步棋深入天道流内部去。
让阿菀去找顾相知,不过是因为,他想找那个人却不能。
一切能和那个人发生的联系,都是好的。
汀洲小筑的方士结界,林照月早就想到了解开的办法,之所以迟迟不动手,只是为了等今天。
不知道为什么,鹤酒卿顾莫问钟磬,都没有出现,但不论如何,他都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漫天飞雪的江汀小筑里,林照月果然找到了顾相知。
却是永远也不会回应他的顾相知。
那个人呼吸微弱,就像陷入了永恒的长眠,再也没有醒来过。
和以前顾莫问出现时候,顾相知会痴痴妄妄的离魂状态不同,这一次,更像是玉门关时候,林照月用秘术切断她和外界的联系以后,顾相知在玉棺中的状态。
刚刚得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林照月很冷静,只要这个人在他这里,一切都是可以解决的。
于是,权倾朝野的林将军,不,彼时已经是摄政王了,举国之力招揽天下方士名医。
三年又三年,直到江山改姓林,也没有一个人能让那个人醒来。
素来温润冷静的新皇,有一天终于盛怒,一日之间杀了无数鱼目混珠的方士,致使天下一度再没有人敢自称方士游走人间。
相传,他曾带着昏『迷』不醒的顾相知去过白帝城,于城门之下求见白帝城主。
然而,自当初太白之巅惊现悬剑之后,白帝城忽然城门紧闭。
有人说,城主闭关修行了。
有人说,顾莫问回了祭山。
也有人说,白帝城发生了谋逆,督宫的大宫主统摄白帝城,使得白帝城行事日渐吊诡,活人和死人同居一城,如同幽冥现世。
无论何种说法,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顾莫问失踪了。
自那一场盛怒之后,林照月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仿佛就这样接受了,顾相知再也不会醒来的事实,每日里却表现得仿佛那个人只是睡着了。亦或者,只是神魂分离,在某个他所不知道的世界里修行。
没关系,最初不就是想要那个人能陪在他身边,日日都能看到就好了?
林照月想,这也算某种程度上的如愿以偿了。人不能太贪心。
可是,他一开始并没有想怎么样。
“我只是想把你接到我身边来,随你高兴做什么都可以,能偶尔听你弹弹琴,看见你,就很好了。”
雪岭之上,鬼剑断裂那天,他对钟磬发誓:“我不会再强求顾相知,若违此誓,便叫林照月失去一切,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入轮回。”
那时候,他想着,此生别无所求。若不能如愿,失去什么都无所谓。人死如灯灭,葬在何处又有什么关系。入不入轮回就更无所谓了。
“我的预期里,没有一条是,我会这样失去你。”
昏睡的顾相知身边,一直跟着一个蓝『色』的灯笼,自然是神龙化形的戏参北斗。
等闲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顾相知的身体,除了半个魔魅的林照月。
神龙也没办法,顾矜霄忽然之间彻底断绝消息,总要有个人照顾琴娘小姐姐的身体的。
它看来看去,也只有林照月可以相信一点了。
可是,顾矜霄到底怎么回事?他难道撇下自己,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吗?
神龙记得,当初在太白之巅,得知那把叫照影的剑就是所有人寻找许久的方士之剑,它激动的就等着拔剑之后。
然后就是满目一片空白。
等它醒过来的时候,就在琴娘小姐姐的身边了,之后再也联系不上顾矜霄。
不止,钟磬,鹤酒卿,它都找不到了。
神龙不知道,就在此刻,就在它身边,顾矜霄正触『摸』着它的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