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葱茏,径路危狭。楚夕若领着一众孩童才出石洞,便远远听见山寨前方喊声震天,想是少卿尚与李崇等人剧斗正酣。
她手中长剑微晃,难免对当前战事颇多牵挂。可猛地忆起尚有百余人皆仰仗自己逃出生天,终于还是将那青锋愈发紧攥,默默只管往前赶路。
“姐姐,在那边出手料理恶人们的,可是你的朋友么”
怎料那声音少年老成,见楚夕若久久默不作声,遂轻轻扯动她两根皓玉似的手指,连声催促道:“姐姐若放心不下朋友,便赶紧到前面寻他去吧!”
“这怎可以”
楚夕若失声惊呼,转眼又觉失态。口中低低一声咳嗽,扭头循着那声音来处一望,一个至多不过六七岁的小小男童随之翩然映入眼帘。
这孩童两腮微鼓,齿白唇红。虽说身上衣裤褴褛斑驳,两只浑圆眼珠却兀自在眶中扑朔轻转,显得颇为精悍干练。
楚夕若妙目含波,自他颈间瞥过,一枚殷红色的小小胎记分明清晰可见。陡然间想起南阳城中许胜夫妇一席交代叮咛,心中不免暗觉一惊。又将这男童仔细打量数遍,这才迟疑着奇声发问。
“你……你可是名叫许良,家中有个亲人唤作许胜”
“原来姐姐早便认得我,也一样认得我爹!”许良脸上绽开一道灿烂笑颜,不迭点头应道:“不错!我爹便正是叫做许胜。”
“不对!”
楚夕若眉头大皱,心中依旧存有疑虑,“你若果真是许良,那就应当是刚刚才与我们一同赶过来的。可那姓宋的明明说曾给你们每人都灌了半服蒙汗药下肚!既然如此,你又如何能有现在这副精神”
“你说那两个老东西么”
听楚夕若提及宋叔堂,许良竟忽面露狡黠,俨然颇有几分洋洋自得,“他们的眼神全都太差!那些药嘛……其实早便被我趁着他俩不注意,给偷偷吐了个干干净净!”
“唉!我原想着先在这里摸上些银子,之后再回去找爹和娘。只是还没等到动手,便被姐姐你和你的朋友给抢了先去。那也只好全都拉倒,还是先逃到外面来才是正事。”
楚夕若杏眼圆睁,眼望这伶俐孩童,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抚平胸中错愕,勉强沉声道:“这里凶险至极,哪里是你小小年纪所能预料不必多说!这便先随我回南阳城去!”
孰料许良却只嘴角一撇,反唇相讥道:“姐姐何必这般小瞧了人!我四岁的时候便和我爹一齐猎过灰熊!这里的恶人们便再厉害,难不成还能比灰熊更加凶狠些么”
“你爹”
楚夕若朱唇翕张,本想说许胜双手天生残废,好当面戳破了他这番无稽之谈。可等望见这小小稚子一张倔强面容,又终难免在暗里生出良多恻隐。
“你纵不怕他们,难不成要教旁人也随你一同置身险境听话!还是先回南阳城去,等到日后独自一人时,再来做英雄好汉不迟。”
“至于这里的事情……也自会有别人处置妥当。”
“我……”
许良犹觉不甘,但想来亦知楚夕若此话端的不假。一时小脸微红,双唇紧咬,侧身望了望身边众多同伴,这才点头答应道:“好!不过等之后见到了村里面的叔伯婶娘,姐姐你可要同他们为我作证,说我是自己从这山里逃出来的。”
闻言,只教楚夕若倍感哭笑不得。但毕竟无暇为此事纠结,便直接满口答允。许良大喜过望,又来回跑前跑后,帮着将人群愈发聚拢。而后回到楚夕若身边,再度与她牵起手来。
本来按楚夕若最初设想,原是顺沿来时道路折返。可转念又觉如此则势必途经寨门,到时难免横生波折。与其铤而走险,不如另辟蹊径。而这山寨通体依山势而建,众人只须循着峭壁摸索到木墙之下,凭借自己手上青锋,料也定能另行开辟出一条可供逃生之路。
她心中主意既定,又再三叮嘱众孩童彼此搀扶,千万莫要走散。一路翻山越岭,倒也果真未曾遇到半分不测。如是又走须臾,随左右峰峦渐趋平缓,回龙寨一道木制外墙终于就此浮现在众人面前。
楚夕若眸中蕴光,挥剑挑开前面无数枯荆败木,而后当先来到墙下。右手掌心内息翻涌,认准其间猛然刺下。那木墙经年日久,如何承受得住她此番无俦气势锋影过际但闻“喀喇喇”大响不绝,那木墙顿时如摧枯拉朽般轰然倒塌,现出一处足可通人的偌大缺口。
“原来姐姐你竟有这样厉害的武功!”
许良大吃一惊,对着那业已化作废墟的木墙吐了吐舌头。又快步抢到楚夕若身前,仰起头来苦苦央求道:“姐姐!你何不把我收了来做徒弟!再亲自教给我一身天下无敌的本事!你说好是不好!”
楚夕若无心玩笑,只摸摸他头顶,催促其赶紧动身。等到所有人皆已鱼贯而出,这才最后一个离开寨内。
说来凑巧,眼下众人逃出回龙寨处,离着大道其实并不甚远。一行人兜兜转转来到路边,回过头来往山上一看,却见放眼一片浓烟滚滚,几乎将天空足足遮挡大半。
“姐姐”
楚夕神情微妙,兀自忧心忡忡,忽被身边一声轻唤打断思绪。许良微微一笑,两眼睫毛扑朔,对她盈盈说道:“既已上了大道,其实便教我们自己回去也是一样。照我看……姐姐还是赶快寻你的朋友去吧!”
“可你们……”
楚夕若面色彷徨,一时举棋不定。许良察言观色,登时冲口而出道:“这些恶人从来极坏!姐姐今天要是不能把他们全都给料理干净,将来不知还要有多少人会平白遭了他们的算计。”
寥寥数语,但却不啻当头棒喝,将楚夕若这犹在梦中之人猛然点醒。两片秀眉轻分,遂把许良轻轻拉至一旁,对他仔细叮嘱道:“待会儿我走以后,你们若是当真撞见了旁人……”
“知道啦知道啦!”
许良连拍胸脯,亦不待她把话说完。又眨动双眼,大声作保道:“姐姐你便只管把这里交给了我!等到你和你的朋友好生教训过那些恶人之后,咱们就在山下碰面。”
“着!”
李崇吐气开声,奋起神威荡开吴彻一刀。掌心利刃又如灵蛇吐信,转而朝其胸腹横斫直落。
普陀一脉武功讲求循序渐进,厚积薄发。向以余劲绵长,历久弥坚而在江湖独树一帜。李崇早年际遇之下,曾逢名师提携指点,如今足足小半个时辰斗过,竟反倒愈战愈勇。虽说兀自以一敌二,可仔细观之依旧攻多守少,不落半分下风。
同此相较之下,反倒是少卿左支右绌,早已近乎落败。至于另一边厢的吴彻其人,也同样不曾稍稍好过太多。除却面色铁青,喘气如牛,手中兵刃虽看似舞得刚猛纵横,然在李崇面前却端的贻笑方家,实在相形见绌。
李崇洞若观火,即便胜券在握,依旧浑无半分大意。先以掌风飘飘,迫得少卿连退数丈,右手间则暗触机括,数尺刀身掣动铁索,笔直向吴彻胸膛激射。
吴彻大骇,饶是他往日混迹江湖,大小厮杀历经无数,却从未遇到过如李崇这等莫大劲敌。如今闪躲业已不及,无奈唯有紧咬牙关,举起臂膀横刀招架。然两者才一相触,便登时彼此高下立判。
但见李崇手中冷芒暴涨,只略微一顿,便又势如破竹,将吴彻兵刃直接打落。吴彻掌中生疼,低头见虎口处鲜血长流,遂下意识将一条左手挡在身前。电光火石间顿觉手上冰凉,一阵剧痛直刺骨髓,竟是被李崇将两根手指齐齐斩落,顿教鲜血长流满地。
“你既一心想着那姓宋的,我这便送你下去陪他!”
李崇状若癫狂,森森杀意充斥四下。趁着吴彻眼下毫无还手之力,狠狠一掌正拍在其胸膛。吴彻吃力不住,一条身子打横飞出数丈,方才“砰”的重重落定。嘴角一咧,又是接连呕出数斗血来。
少卿面如死灰,知二人可谓唇亡齿寒。赶忙移步销形,凝尽全力再度发难。孰料此举却反倒使自身陷入绝境!眼见少卿飞身将至,李崇指端较劲,那钢刀气势如虹,随铁链在空中嘶鸣聒噪。少卿头脑昏昏,侧身避过一记凌厉杀招。怎奈那利刃竟又去而复返,只在他身边绽开一道诡谲弧线,便重新向其颈间猛劈而来。
“走水啦!走水啦!”
火光大奢,势若焚天。李崇勃然变色,抬起头来一看,见偌大一座山寨竟不知在何时忽然着起火来。滚滚浓烟随风溢涌,直呛得人人口内生津。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灭火!”
李崇又惊又急,竟顾不得同少卿性命相搏,如凶神恶煞般朝众多爪牙厉声大叫。可众山贼平日里虽看似不可一世,实则皆只不过外强中干。如今本就心中惶惶,被他一番怒骂之后,反倒更加手足无措。一时惨叫哀嚎之声此起彼落,更兼祝融席卷肆虐,俨然不啻人间炼狱一般。
火光之中,少卿如获大赦。运指如风疾向李崇神封,天枢等要穴攻去。不过李崇见识武功倒也了得,纵然身处剧变,却犹能自行严守法度。一连数招下来非但令少卿殊无所获,更反倒因为急于求成,一味冒进,以至周身上下门户洞开,生死悬于一线。
“小畜生!我今天也非把你碎剐了不可!”
李崇满面癫狂,念及多年心血竟在今日毁于一旦,脑中更觉怒不可遏。内息汹涌奋而喷薄,那钢刀连同上面铁索,顷刻间化作一条舞动巨蟒。一朝蓄势而发,自当震铄六合。少卿武功虽非易与,至此却已黔驴技穷。眨眼顿觉腕间吃紧,正是一条小臂被其死死缠住。
少卿双目通红,虽知眼下如若再行催动内力,实则无异饮鸩止渴。怎奈何形势所迫,终究别无他法。当下将双腿一沉,如钢钉般牢牢嵌入地面。仅剩内力齐聚手臂之间,把那铁索搅得“喀喀”作响,当空绷作笔直。
如是僵持半晌,少卿终于再也难以为继。足下虚浮形同飞絮,于不自觉间缓缓向后挪动脚步。李崇狂喜过望,竟再顾不得寨中火势之盛,提起一掌直拍少卿膻中气海。口中声音嘶哑,厉声暴喝如雷。
“小畜生!”
“你便给我留在这里吧!”
少卿面如死灰,眼见其飞身而起,便知今日必定无幸。他暗里一阵苦笑,心道自己虽命中注定难逃劫数,可若是回过头来重新抉择,却也仍将对此义无反顾。独不知楚夕若是否已将那些孩童救出生天,教他们重新回到家中父母身边。
寒芒云举,撕裂青冥。少卿本已闭目待死,渠料周遭却倏地万籁俱寂,原本刺骨杀意亦在霎时化作烟消云散。
如此变故突如其来,实教少卿大为错愕不已。惊骇之余一眼望去,竟发觉李崇胸口间数许清光粲粲夺目,赫然乃是一口秋水寒刃从中洞穿。一腔热血顺着刃口洒落在地,更在四下弥漫偌大腥气扑鼻。
“你!你怎的来了”
少卿惊魂甫定,又往李崇身后匆匆一扫,楚夕若一张惊悸面庞随之映入眼帘。此刻她额上微微凝沁香汗,朱唇兀自喘息连连。两手之内空空如也,唯有十根玉藕似的修长手指,眼下犹然轻轻颤抖不已。
而适才李崇身上所遭致命一击,便无疑正是出自其人之手。
“小畜生!我……我……”
李崇内力不俗,如今虽被楚夕若一剑重创,一时竟还依旧未死。手上钢刀饱蘸鲜血,踉跄了步伐朝二人恨恨而来。少卿心头一懔,本欲大声提醒楚夕若除恶务尽,给他身上再补一剑。不曾想还未等开口,忽觉背后朔风凛冽。一声怒喝有如雷鸣,不啻浑洪赑怒般汹汹直入双耳。
“姓李的,你就到地底下给我大哥偿命去吧!”
血色横飙,沥沥如雾。一腔热血洒在吴彻脸上,端的更显凶煞可怖。他此刻报仇心切,竟似对断指剧痛浑然不觉。刀尖一闪,寒光霍霍,将李崇一颗颈上人头就此斩落在地。而见首领身首异处,被人取了性命。回龙寨中其余草寇自然树倒猢狲,无不乱哄哄作鸟兽散。
少卿剧斗方歇,早已无力再去追赶。口内勉强喘匀一缕气息,转将双目遥遥望向吴彻。回想今日宋叔堂虽是死于李崇之手,可倘若深究其中根本,自己委实难脱干系。一旦他凶性大发,忽然又要将自己与楚夕若一并送上西天,却也同样乃是一桩颇为棘手之事。
吴彻胸膛起伏,口中气息狂喷如注。紧紧盯着脚下李崇尸首凝看半晌,这才忽的神色一黯,猛然几度抽动鼻峰。
少卿眉关高锁,紧咬牙关上前,将他和楚夕若暗暗隔开两处。
只是与少卿所料不同,一声长叹竟忽从吴彻口中传来。再看他面膛铁青,久久缄默无言,唯有眉宇间好似颇多意味深长。
“自打你头一次同这姓李的做起了买卖,我就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可你偏偏教猪油给蒙了心,除了银子……便再也认不得其余什么旁的物什。”
言至此处,他又抬起眼来一望少卿,幽幽五味杂陈道:“我虽不知你二人的来头,但也明白你们做的终归乃是行侠仗义的好事。而凡是英雄好汉的,姓吴的便素来敬他重他。”
“你……你们走吧!”
“那你今后……又要怎样”
少卿脸上动容,恍惚竟不由生出许多感慨。
吴彻口内无言,从地上拾起几片本属于兄长的带血衣衫,又将其小心翼翼包成一团,“他这辈子虽说恶事做尽,我也总归得叫上他一声大哥。如今人死如灯灭,我要替他收尸下葬,免得反倒成了个孤魂野鬼。”
“他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少卿颊间略微回过一丝血色,口中却依旧颇显有气无力,“但愿他下辈子能做个好人,终于对得起你这般义气深重。”
“什么人”
耳闻楚夕若一声娇叱,少卿与吴彻皆吃惊不浅。只见远方一处枯丛败木逆风晃动,影影绰绰好似暗藏玄机。
三人对视一眼,当下由楚夕若拔出李崇胸口剑来,腕势轻转蓦地探出。孰料那剑尖尚在半空,一个矮胖身躯竟“霍”地从草甸里一跃而起。
此人五官扭曲形变,衣衫鬓发无不扑扑满是尘埃,却不正是李牧之是谁
“英雄饶命!”
“是小老儿瞎了狗眼!从今以后我再也敢啦!再也不敢啦!”
李牧之口中如杀猪般大呼小叫,不由分说掉头便跑,但恨不能凭空再多长出一副腿脚。楚夕若秀眉微蹙,纵开身形后来赶上。只抬手在他背心一提,便又将其重新掷回原处。
“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个寻常奸商罢了,想不到还竟私通山贼,蓄意谋财害命!说!他们这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你是不是同样也有一份!”
楚夕若声色俱厉,念及自己初见那一众孩童时种种模样,霎时更不由怒火中烧。手中剑刃直抵李牧之颈间,一双妙目湛湛圆睁。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李牧之面如土色,唯恐楚夕若剑下无情,果真取了自己性命。急忙双手连摇,扯足了嗓门高呼大叫道:“三位明鉴!小老儿平日里吃斋念佛,从来不敢妄杀无辜!便……便教我再有十个胆子,又如何敢惹上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
“是……是了!不但如此!小老儿还时常劝我这侄儿多要积德行善,省得日后到了阴曹地府也同样不得安生。”
见他如此丑态百出,少卿忍不住扑哧一乐,饶有兴致般啧啧称奇道:“原来你倒是天生得一副菩萨心肠!只是我刚才明明看你咬牙切齿,要把我们碎尸万段……怎么莫非只这一眨眼的工夫,老先生便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那是……那是……”
李牧之唇间讪讪,饶是他平日舌灿莲花,却也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惶惶关头额上冷汗如注,又与脸上尘土飞灰搅在一处,不觉更显狼狈不堪。
“老先生大可放心,我们总归是同你这好侄儿大不相同。”
“只是你私通山贼,坑害人命。此事若是教旁人给知道了去……唉!只怕从前您在南阳城里的安生日子,便多半是再也过不成了。”
少卿故作轻松,抬手在李牧之双腿间轻轻一拂。眼见他如蒙大赦,朝山下拔腿飞奔,心中但觉好生痛快不已。转而又将目光收敛,对楚夕若不无奇疑道:“这里离着南阳总有二三十里,你又怎会回来的如此之快”
“我……”
楚夕若唇间讷讷,一时反倒语塞。念及许良等人小小年纪,眼下正独自行走在崎岖山路之间,心下里更不由暗自萌生忐忑。
“何必送回南阳城去只须交到我的手里也就是了。”
便在此时,忽闻山寨外面柔声骤起,于人听来实是说不出的心驰神往。
“柏姑姑!”
少卿眸中一亮,着实大喜过望。踉跄着赶出寨门,依稀见远处道上一袭绰约身姿渐近,步履轻盈仿佛暗踏春风。而倘若将目光再放长远,则不难发觉另有百余个晃动人影紧随其后,无疑便正是先前那一众小小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