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夕若呀楚夕若!想不到你心中竟是个如此轻薄之人!”
少女指端微颤,颊间两团红晕愈发清晰可见,“今日……那也只是为救崔叔叔性命,还有……便是教先前之事真相大白,至于其余些个劳什子……”
“哼!顾少卿!你趁人之危,等到了日后,我也定要教你着实有个好的!”
她这念头虽是自欺欺人,但也终归颇为有效。须臾,楚夕若脸上总算不再如最初般羞赭扭捏,微微踮起脚尖,只将一张清秀面庞缓缓向前迎去。
“你!”
少女胸怀惴惴,两道蛾眉簌簌发抖,渠料却被少卿动作奇疾,反倒抢先一步凑上前来,便在她凝脂似的脸颊间轻轻一吻。
楚夕若满面通红,伸手作势欲打,却被少卿闪转腾挪,轻巧避过。又一副眉飞色舞,分明好不得意。
“好啦好啦!天底下谁人不知,咱们楚小姐从来脸皮薄的可以!像这等事情,那还是等到将来再说吧!”
少卿言笑晏晏,自行回忆适才温柔际会,只觉格外无穷受用。直俟不远处又传来崔沐阳阵阵剧烈干咳,他才又眨动双眼,便在楚夕若耳边神秘兮兮。
“待会儿,你只管把这位崔大掌门带回到客房里屋,再将房门关好,之后在那好生等我就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女不明所以,听罢如坠云里雾中。少卿则信心满满,只是不迭催促其赶快照作。终于,楚夕若耐不住他软磨硬泡,到头来也只得将信将疑,红着脸又往崔沐阳处走去。
“怎么终于商量好要如何杀崔某了么”
耳听脚步渐近,崔沐阳不由忿忿冷哼,斜睨望向眼前二人。而还未及楚夕若说话,少卿却已如电出手,一连七八记指力将他经脉统统闭住。
崔沐阳大惊,虽有心闪躲,奈何重伤之下难以动弹,一时间只剩骂不绝口,恨不能将少卿当场生吞活剥。
“崔掌门,还请你稍安勿躁,待会儿更有一出好戏等您亲自观看。”
少卿神情微妙,丝毫不以为忤,又扭过头来,向楚夕若微微颔首。楚夕若会意,遂上前想要扶崔沐阳起身。可崔沐阳方在气头,对她怎会有半分好脸一边在口中高呼:“走开!”,一边挥动臂膀,愤愤然将其推至一旁。
他脸皮紧绷,双手拄地,不多时果然凭借自身之力站起身来,便傲然立在二人面前。
少卿看在眼里,知多说也属无用。便又对楚夕若叮嘱数句,教她一切小心行事,而后潜运内息飞身纵跃,转眼在莽莽夜色中再也不见踪影。
“崔叔叔,刚刚是夕若无礼冒犯,可其中原委绝非如您想象一般!还请你千万恕罪!”
许是因为慕贤馆前剧斗正酣,楚夕若携崔沐阳一路辗转,其间莫说遭遇阻拦,最后就连半个人影也都未曾撞见。等二人一同进了客舍,她终于再难压抑满心焦灼,急不可耐便向崔沐阳开口分辩。
可崔沐阳早已在心中认定少卿乃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楚夕若既自甘堕落,情愿与之为伍,那也同样绝非善类。当下只轻蔑一笑,脸上如凝严霜。
“崔某顶天立地,岂会被旁人三言两语轻易蒙骗你若心中当真还有一丝良心未泯,那便即刻把我杀了,省得教我心中有气!”
“崔叔叔明鉴!夕若断然不会对您用强,还请您便在此处稍候,等……”
楚夕若玉容惨淡,面对崔沐阳咄咄逼人,心下里不由愈发起急。可还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又遭旁人愤然打断,须发戟张,声色俱厉道:“等什么难不成是等那小畜生回来,好教你们再将我羞辱一番么”
“巧言令色,原是毫无用处!”
崔沐阳怒发冲冠,瞪着她咬牙切齿道:“你以为自己行事滴水不漏,以为旁人都是瞎子聋子。只可惜崔某纵横一世,眼里却从来揉不得半点沙子!”
“方才你同那小畜生卿卿我我,我可是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哼!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你出身世家,行事却这般恬不知耻!”
“我问你!此事若是被你爹给知道了,你觉他又会怎的!”
“崔叔叔!”
起初,楚夕若尚可低垂着头极力忍耐,只是等听他提及父亲,终于不由得怔怔落下泪来。崔沐阳冷眼见了,先在口中蔑笑不绝,不过许是觉楚夕若为人犹可挽救,俄顷话锋一转,铁青着脸膛道。
“夕若,你可知今日来到这慕贤馆中的,那又究竟都是些何等样人”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而见她一副怅然若失,崔沐阳脸色这才稍有和缓,将这里面的前因后果恨恨道来。
“这些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北国金狗!此番专为令我中原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而来!”
“您说什么”
楚夕若周身如遭电击,直是半晌难以回过神来。崔沐阳一声长叹,右手骨节格格轻响,心中分明业已怒到极处。
“这些金狗原不过是群偏居苦寒的蛮夷之辈,后来阴差阳错,取从前辽祚而代之。眼下竟又虎视眈眈,欲将我大宋鲸吞殆尽!”
“哼!崔家与望日楼世受皇恩浩荡,如今正是忠君为国,誓死报效之时!便教我崔沐阳还有一口气在,也断不容这些宵小之徒在汴梁城中肆意横行!”
崔沐阳目眦欲裂,满腔愤恨无从发泄,便提起掌来猛地拍在桌上,顿使四下里尘齑纷扬,扑簌簌恍如雪落一般。
楚夕若手脚冰凉,依稀记得父亲曾与自己提起,崔家先祖原是本朝太祖皇帝御前战将,后被杯酒释兵权后,这才赋闲致仕,转而手创出望日楼一派峥嵘气象。
也正因于此,望日楼自开宗立派之初,便从来对当今朝廷忠心耿耿。而所谓金人兴兵来犯之事既从崔沐阳口内说出,想必也定然确凿无疑。
“你为这小畜生忤逆不孝,背弃双亲,却是从未想到他竟会数典忘祖,堕落到同这些金狗沆瀣一气的吧!”
崔沐阳察言观色,见少女脸上忽红忽白,只道是她始终皆被少卿蒙在鼓里,当下紧皱眉头道。
“你们年轻人血气方刚,行事难免冲动。可只要你迷途知返,早日认清这小畜生的险恶用心,那便还算亡羊补牢,一切为时未晚。”
他又道:“你放心,等你重新回到楚家,向楚家主他们好生请罪,我自会在旁作保,只说你是一时不察,这才误中旁人奸计。”
“你便借此机会将功折罪,日后亲手将那小畜生一剑穿心,又何愁不能将自身清名洗刷干净”
楚夕若目光迷离,只觉神情微微一阵恍惚。影影绰绰间,面前更依稀浮现出父母两张熟悉面庞。
回想自与母亲一别,至今早已数月。也不知她现下境况如何,可曾因自己这番忤逆不孝暗自憔悴垂泪
凡为人子女,不能侍奉膝下已属格外不孝,假如再教其时时为自己担惊受怕,那也着实万死难赎。
只是……
只是少卿本非各派众人口中所谓十恶不赦之徒。更兼至今一路走来,二人间早已死生契阔,自己又岂能单为慰籍胸中一颗孝心,而故意将黑白颠倒,反教他独自一人蒙受这等不白之冤
“师兄快请进!快请进!”
她正满心纠结,忽听房门轻响,似有两人先后踏入屋内。当中一个落脚无声,显然轻功极高,另一人内力虽比之远有不及,但也同样未可小觑。
崔楚二人对视一眼,皆听出方才开口说话的正是少卿。崔沐阳气血上涌,怒目金刚正要发作,可随后开口的另外一人却教他大为意外,陡然间如坠云里雾中。
“顾少侠折煞小人啦!您和楚姑娘乃是何等样身份,这师兄二字,那也万万不必再提。”
楚夕若微一怔神,这才恍然大悟,知与少卿同来的赫然竟是周昶。而少卿之所以煞费苦心,将这奸贼带到此处,料也无疑是欲借他之口,将事情原委向崔沐阳一一诉说清楚。
少女目光暗瞥,偷偷往崔沐阳处一望,亲眼见他脸上神色由愤恨转作惊讶,显然也已同样认出周昶身份。不过许是对门下弟子为人颇为自信,转眼面露轻蔑,又要破口大骂,却被楚夕若眼疾手快,一指点向膻中气海。
临江指原属楚家不世秘法,精妙绝伦自不必言。而崔沐阳甫经剧斗,眼下本就受伤极重,在其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先是一条身躯骤然软倒,旋即则喉咙若堵,再难出声,最后只剩一双电目喷薄怒火,恶狠狠朝楚夕若瞪看。
“师兄此话便大大的错啦!”
另一边厢,少卿口中陪笑,一边延请周昶落座,又好生斟了半盏香茶,双手递到其人跟前。
“如今咱们同是在先生手下效命,您又较兄弟入门为早,这一声师兄于情于理,还不全都实至名归!”
“顾少侠太客气啦!太客气啦!”
周昶双手连摇,心里却对少卿这番恭维极为受用。一时满脸堆笑,喜形于色道:“要说起来,你我兄弟也算不打不相识。今后少侠若真有飞黄腾达之日,可千万莫要忘了对周某多多提携才是呀!”
“好说!好说!”
少卿神情微妙,毕恭毕敬之余却又一声长叹,俨然懊恼至极般道:“唉!世道险恶,人心难测。刚刚兄弟之所以出手点倒师兄,那也是怕此中另有不测,这才只好先下手为强。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师兄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顾少侠这是哪里话!”
周昶将那香茶一饮而尽,也仿佛对此感同身受:“如今这世道莫说旁人,便是自己的亲爹亲娘也万万不能轻信!少侠这般行事,自然本就全在情理之中!全在情理之中!”
“其实莫说少侠,就连你周大哥我刚刚也曾在想,顾少侠怎会忽然回心转意,心甘情愿唯先生马首是瞻”
他这话看似出于挚诚,实则端的暗藏玄机。少卿心念电转,当下佯作心事重重,喟然感慨道:“良禽择木,贤臣择主。青城山固然于我有恩,可那璇烛行事懦弱不决,便连教旁人欺侮到头上,也只知一味忍让。”
“唉!我总该为预先为自己谋个前程,否则便如这般浑浑噩噩过完一生,实在愧对男儿堂堂七尺之躯。”
“不错!大丈夫生来原该顶天立地,那又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周昶抚掌而呼,连连赞叹少卿所言极是。得意忘形下更现身说法,一拍胸脯,满面红光道:“便如你周大哥我!谁教当初那姓崔的迟迟不肯将上乘武功传授与我!我一怒之下,这才转而投奔在了咱们先生门下。你再看看如今,他崔沐阳正在外面同人厮杀,一条老命难保,咱兄弟二人却在这里好不快活!”
“待会儿先生见大伙儿拼死用命,已把这些不知死活的废物们斩尽杀绝,我猜定会重重有赏!哼!等到了那时,他崔沐阳区区些三脚猫的功夫又算得了什么如何能同你我兄弟手里面实打实的真金白银相提并论”
“周师哥深谋远虑,小弟佩服!佩服!”
少卿两眼放光,几番恭维过后,眉宇间又忽闪过一丝不安,“周大哥如此挚诚待我,小弟却曾失手伤了大哥两位兄弟的性命。如今再想起来,也实在好生惭愧。”
“我道乃是怎的,原来顾少侠竟还记得此事!”
孰料周昶反倒哈哈大笑,而后满脸洋洋自得,压低声音道:“顾老弟有所不知,其实在南阳城中的那两个人……根本便同我乃是非亲非故!”
“周大哥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少卿心头一懔,对此着实大为意外,“我记得曾亲耳听到,周大哥同那两人彼此兄弟相称,这又怎会是非亲非故”
“想必顾老弟一直觉咱们当初在南阳相遇,那也只不过是偶然一场,当中并无何等异样之处吧!”
周昶眉飞色舞,心中不由愈发得意。未等少卿开口,便又讳莫如深道:“顾老弟心觉,先生是从何时开始关注你与楚小姐的”
“你……你是说……”
少卿如遭电击,浑身冒汗之余,已在隐约间觉出些异样端倪。另一边厢,周昶则频频点头,将个中原委和盘托出道。
“先生有意将中原武林这趟水搅得越浑越好,这才暗中派遣好手,前往各派盗取秘籍。原想着各派定会因此互生猜疑,离心离德,不料这楚人澈倒也确有些过人之处,竟能单靠一己威名,将其余各派齐聚到楚家共商对策。”
“先生正担忧此事功亏一篑,可事情偏偏峰回路转。有消息来报,说顾老弟你和那位楚小姐……正一齐动身赶往江夏。”
周昶意犹未尽,口中微微一顿,又将身子前倾,略朝少卿凑近少许,“偏巧当时我正奉了那姓崔的之命路过南阳,先生便暗中传令,教我借此机会挑动青城山与望日楼两派争端。则等到日后你们在楚家相遇,也必会因此大打出手,而后再由她老人家推波助澜,偷偷盗去了那太一派的九歌剑法。”
“至于后来的事情嘛……那也都是老弟从头到尾亲身经历,又何必再由我来多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少卿心中盛怒,念及自身所遇困境,以及后来无数因此身死之人,不由得只觉气血上涌,欲将眼前这宵小之徒碎尸万段。
可凡事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那二人身份依旧悬而未决,少卿也只得强忍怒火,便朝着周昶继续催问。
“顾老弟莫要着急,我话不是还没说完呢嘛”
周昶正好生得意,自未看出少卿这番前后心境。挥挥手示意他不必着急,而后双眉一轩道:“顾老弟有所不知,这姓崔的一向胆小如鼠,平日里做缩头乌龟做得惯了,寻常之事自然不会教他心甘情愿同你们青城山撕破脸皮。而当初随我一道出了望日楼的那个两人,一个名叫翟正礼,一个名叫黄冠达。”
“这二人看似是本派门下的寻常弟子,暗地里却另有隐情。那翟正礼名为崔沐阳的师弟,实则却是上代掌门背着老婆,不知同哪个贱货生下来的野种,也就是他崔沐阳同父异母的兄弟。至于那姓黄的嘛……哼!上梁不正下梁歪!其实便是他翟正礼的儿子。”
见少卿一直默不作声,周昶继续又道:“这爷俩武功不高,却因崔沐阳对什么手足亲情极为看重,所以在本派中混得颇开。这次教我同他二人前去南阳,那也正是为护送他们归乡祭祖。”
“得了先生之命过后,你周大哥我一便计之下,用两杯毒酒将他们送上了西天,又另寻二人威逼利诱,这才有了当初顾老弟你看到的那桩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