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二人胸中惊悸消散,贺庭兰便又淡然问道:“不知二位昨日来时,可曾看清府衙影壁之上,所书那两行题字了么”
少卿心头一懔,只依稀记得在那上面确曾刻有些文字,可惜彼时只顾匆匆而过,却也并未太过留意。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苍难欺。”
贺庭兰口中声音虽不甚高,却是字字如锥,足堪洞穿人心,“凡此一十六字,原是本朝太祖皇帝所留,引以为天下为官者戒。只是此话固然乃是出自一片真心,庭兰却觉仍旧略有些许不妥之处。”
“所谓民者,邦本之所在,当以为贵。彼上苍者,冥冥之臆谈,何足尊高下民上苍,爱毛反裘,实在倒置本末,诚为可叹事也。”
少卿悚然动容,因受兄长言语所感,往日璇烛一席谆谆教诲遂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先生从前也曾言道,天下之昌非在帝胄,非在君子,更同样非在庙堂。而在生民身上一布一麻,万姓口中一饮一啄,黎庶手内一文一厘。”
“不错!不错!”
贺庭兰眼前一亮,频频点头之余,俨然竟颇有些难以自持,“令师真知高论,足见心中怀系苍生。如此殷殷挚诚,实在教人好生钦佩不已!”
“大人爱民如子,这自然是我江夏全城百姓之福,只是……”
兄弟二人正来言去语,不料身边却忽传来蓝天凝茫然之声。待发觉众人皆正看向自己,霎时间又绯红了脸颊,嗫嚅着开了口道:“古往今来,官府向为朝廷威严所系。倘若一味迁就于民,又是否会使别有用心之徒横行无忌,对朝廷法度不再心存敬畏,以至为所欲为,反成日后祸乱之源”
“似这些话……想必也都是柴先生他们向同姑娘反复说起的吧。”
贺庭兰面露莞尔,却不急于回答,而是转口反问蓝天凝,直教其人愈发惴惴慌乱。
“方才姑娘谈及法度,与所谓别有用心之徒,那也着实好极。庭兰便暂由此引申,姑且为诸位抛砖引玉。”
“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法度二字,世人皆以为其肇创初衷,必然是为秉公理,正人心。养天下浩然之气,存万世一定之规。令彼宵小者忌惮于此雷霆手段,不敢轻易有所造次。不过蓝姑娘是否曾扪心自问,究竟乃是何样之人,方可称之为虫豸宵小,方可称之为包藏叵测,方可称之为别有用心”
“这……”
蓝天凝口内讷讷,登时为之哑然。其实不仅单单是她一人而已,旁边顾楚二人听闻此问,心中亦不免茫然若失,仿佛如坠云里雾中。
而见众人尽皆缄默,贺庭兰当下便无保留。一席肺腑发自于心,出乎于口,余音绕梁不啻黄钟大吕,经久犹未稍稍弥散。
“凡人善恶之辩,古来由之久矣,至今而无盖棺定论。既则如此,我辈又何以但凭一几臆测揣度,而将天下其余之人尽皆认作穷凶极恶,急欲诛之以为后快”
“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又或言之,并三代以来贤能所立法度者,实则非在震慑,而应当在保全。是为保全天下兆亿生民衣食暖饱,保全百姓黎庶乐业安居。保全其不受流离失所之苦,免遭岌岌可危之祸。便如瀚海之于游鱼,长林之于飞鸟。诸位,不知你们是否曾见过视牛马如仇雠的牧人而凡此二者之间,却又何尝有过纤丝差异之处”
“二哥此话极是!”
少卿抚掌而呼,细细回味这番振聋发聩之余,更愈发对眼前这位兄长生出良多心悦诚服。
“大人微言大义,天凝……天凝受教。”
蓝天凝无地自容,慌张张起身抱拳执礼。贺庭兰摆一摆手,温言请她坐下。而后拿起手边粥碗,自行啜饮半下,恍惚只觉入口滚烫,阵阵燎灼喉咙。
“庭兰幼时贫寒,往往如此一粥尚不可得。后来几度险难成人,幸蒙家慈家严戮力维系,始能于今日同诸位对坐洽谈。”
他神色一黯,又喃喃道:“不事农桑,所得却远超寻常百倍。合算休沐之期,旬日之中已可足足占有三四。如此不劳而食已属问心有愧,只是……”
言及至此,贺庭兰口中忽的戛然而止。少卿与蓝天凝兀自不明所以,反倒是楚夕若双瞳湛湛,幽幽吐气如兰。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贺庭兰眼中大亮,就连声音也变得略微发颤,“夕若姑娘冰雪聪明,举世可堪无双!庭兰当以此话为勉,但愿胸中一泓沧浪之水,终生犹可澄澈如初。”
“二哥你刚刚这话,依少卿看却是大错而特错啦!”
面对这番突如其来,贺庭兰不觉微微一怔。少卿则面露得色,双眉一轩,将目光往楚夕若脸上悠悠瞥去。
“你刚才说咱们楚小姐冰雪聪明,可她其实从来痴的可以!是了!若要我看,昨日里也多半是她不慎露出了什么马脚,这才教蓝姑娘识破了咱们的藏身之处。”
楚夕若杏眼含嗔,几欲发作,却又不愿在人前失了自衿,一时只得强忍怒火,又在暗中一踢少卿小腿,教他忍不住张嘴大叫一声。
不过经少卿此问,她心中也同样渐生疑惑,旋即收敛愠色,同蓝天凝奇声问道:“蓝姐姐,昨日你又究竟是如何发现我们三人的”
“我……”
蓝天凝玉容流绯,忍不住往贺庭兰处瞥过一眼,“此事其实无甚奥妙,不过是当初我和柴叔见那公案之上忽然多出一枚手印,这才借此推想,公堂里应是遭人闯了进来。”
“至于为何认定三位便藏身在那帷幕后面……也只因除此之外,四下里便已再无其余可供容人之处。”
如今真相大白,三人终于恍然大悟。遥遥追忆彼时情景,不也正是少卿曾随手在那公案上面轻轻一拂看来蓝柴二人之后见到之物,便多半是在当时所留下无疑。
少卿老脸一红,未成想竟会弄巧成拙。好在他应变奇疾,当下话锋一转,哈哈大笑道。
“这便叫做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若非如此,只怕昨日里蓝姑娘的那许多朋友还不知要在城外等到多晚,才能接到我二哥这位新任的知州大人呐。”
“大人!大人!”
楚夕若嘴角一撇,刚想骂他无耻,却忽被外面一阵阵高呼打断。转眼间,昨日那位柴公差便急匆匆踏进门来,口中喘着粗气,对贺庭兰连声禀告道:“城中楚家的家主楚人澈,已前来拜会大人!”
“你说什么”
楚夕若两肩发晃,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蓦地站起身来,旋即又跌坐回凳上,两片绛唇兀自縠觫打颤。
少卿大急,忙凑到跟前,将她一只素手攥在掌心,又在其耳边好一阵劝慰安抚。
“少卿,夕若姑娘,你们这是……”
贺不知内情,与旁边蓝天凝对视一眼,一时如坠云里雾中。
楚夕若眸中盈泪,只道二人踪迹已遭父亲察觉,此番便是特意前来兴师问罪。好在少卿还算镇定,先是三言两语,向兄长说明境况,沉吟片刻之后,又同少女柔声轻语道:“你先莫急,一切也还尚未可知。”
“你的意思是……”
楚夕若十指冰凉,几于死人无异。如今听闻少卿此话,心中这才重燃起一丝微弱希望,明眸里闪烁泪光,遂将他一只右手愈发握的紧了。
“本城新任父母到任,你爹身为楚家家主,前来拜会倒也合在情理之中。”
少卿面色凝重,将目下形势抽丝剥茧,言讫又一扭头,向站在门口的柴公差问道:“刚刚楚人澈来时,可还曾说过什么其余的话”
“这……”
柴公差紧皱着眉头,苦苦追忆半晌,只说楚人澈并未多讲其余,脸上神色也不曾有何不同寻常之处。最后,又抱拳请问贺庭兰,自己究竟该去如何答复。
“咱们先回房去,等待会儿你爹走后……”
少卿扶着楚夕若肩膀,本意是欲避之则吉。奈何这天下最是难以琢磨之物,便是区区人心二字。楚夕若虽对父亲畏惧不已,可时隔数月未见,却难免对其颇为牵挂,一时竟纹丝未动,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
“二哥,你这里是否还有哪处,是可供我二人暂且躲藏的”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眼见少女泪眼涟涟,少卿也只得退求其次,急忙向兄长相询。只是贺庭兰也与二人一般乃是初来乍到,对此如何能有法子所幸蓝天凝久在府中,登时抬手一指远处屏风,脱口而出道:“二位不如就先藏在这后面,一切只管见机行事。”
少卿点点头,口中道声多谢,又与楚夕若耳语数句,总算半拉半劝,与她一同闪身躲到彼处。
众人遂各自忙罗,贺庭兰由柴公差头前指引前往外堂,独留蓝天凝自行收拾桌上碗筷,等到将屋中恢复原样,便昂首跨刀,独自立在门前等候。
少卿置身屏风彼侧,借一条细长罅隙朝外观望,却兀自难以放下心来,头颈微侧,低声嘱托道:“千万记得,咱们只可在这里远远的看,无论待会儿发生何事,也绝不能有半分轻举妄动。”
说完,他又嘴角一咧,笑道:“你放心,我便在这好好地陪你,绝不离开半步。”
“贺大人一任父母,却对楚某这等布衣降阶以迎,如此礼贤下士,当真足堪一时佳话。”
约莫半刻光景,忽从外面传来人声,个中端的中气十足。转眼间,两扇房门遂被蓝天凝打开,自外面并排走进两个人来。前者身形单薄,自然乃是贺庭兰无疑,而另外一人则生得高大魁伟,凛然不怒自威,却不正是当今楚家家主楚人澈是谁
楚夕若纤唇半咬,还是从父亲一副神采奕奕之下,察觉出一抹憔悴倦容。看来彼时青城山上同昭阳一战,终究还是对其身子颇有损伤。
“庭兰犹在京城之时,便曾自薛知州处得知过楚先生的鼎鼎大名,并对此久怀慕蔺。如今终于逢蒙相见,当真何幸如之。”
贺庭兰面色哂然,拱手一揖为礼,旋即与楚人澈分宾主落座。蓝天凝前来奉上茶饮,又回转至门口处侍立等候。
楚人澈微微一笑,说道:“楚某些许薄名,实在不值一提。反倒是贺大人新科高中榜首,片石韩陵便教朝堂之上举座皆惊,就连当今天子也都好生赞叹不已。”
“原来二哥竟然是状元及第!厉害!厉害!”
少卿心下啧啧,又好生吃了一惊。不过还未及他多想,便听屏风对面,楚人澈继续说道:“不过楚某倒有一事不解,想要向贺大人当面请教。”
蓝天凝神情骤变,只道是少卿二人藏身屋内之事业已遭其识破,因恐贺庭兰有失,便将右手低按在刀柄之上。
另一边厢,贺庭兰又何尝不正如坐针毡当下强抑忐忑,故作镇定道:“楚先生请讲,只恐庭兰稚嫩无知,反令先生好生失望。”
楚人澈微微颔首,不动声色间,缓缓呷进一口清茶入喉,“本朝惯例,似大人这等进士出身,又是当年榜首者,本该直接迁入翰林,从此上达天听,时常陪伴圣驾左右。”
“如此,非但是我朝野之幸,于大人仕途也同样大有裨益。可大人为何却要舍近求远,反倒千里迢迢,特意前来江夏”
“庙堂固高,常怀闭塞。江湖虽远,却多可为。”
贺庭兰五指微松,总算得以放下心来。目中余光朝远处蓝天凝一瞥,发觉她也正同样暗暗舒出一口气来。
“官运亨通自是世人夙愿,只是庭兰出身寒门,幼时尝受饥馑流离之苦。后值弱冠,遂于众人面前许下誓言,终此一生,但求三不四为,除此之外……便再也别无所愿。”
楚人澈又问:“哦不知这三不四为所言为何?”
“所谓三不者,指在不图宦达,不慕财货,不矜浮名。”
贺庭兰目光如水,蔚蔚然仿佛杳霭流玉,“四为,则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贺庭兰寥寥数语,其音虽不甚高,却端的掷地有声,使门口处蓝天凝暗暗变了脸色。
她口内喃喃,将这番话自口内悄声重复一遍,又再度悄悄望向贺庭兰,眼神里却又较先前略微有所不同。
“大人一腔赤诚,实为我江夏合城百姓之福。相较之下,反倒是楚某久在桑梓,却不曾为乡亲父老略建寸尺之功,实在惭愧至极。”
楚人澈老于世故,一眼看出这的确是他胸中肺腑之言。回想当今世上人心凉薄,心中也同样暗生出几分敬佩之情。
“贺大人,还有一事……楚某倒想同您私下里再做详谈。”
过得少顷,楚人澈忽再度开口,言讫又望向门口蓝天凝,不知究竟在安怎样心思。
君子坦荡荡,依照贺庭兰本意,其实原不想教蓝天凝当真回避。只是少女却不愿因自己而教上官犯难,遂抢先执礼退下,只将二人独自留在屋内。
随两扇房门合闭,贺庭兰便茫然道:“楚先生,不知您想同庭兰谈起的究竟乃是何事”
楚人澈微微一笑,道:“是了,我见大人眉宇间犹然风尘仆仆,想是刚刚抵至城中不久,不知日常起居是否已全都安顿妥当”
说完,他也不待贺庭兰答话,便自行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手边桌上。
“区区寸心不成敬意,权当是为大人此番安家之用,还望大人笑纳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