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却始终紧攥着母亲双手不肯撒开。
她呢喃半晌,终于涩然道:“我若就这么一走了之……那您的身子又该……”
“只要能知道你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便是比其余什么都管用的灵丹妙药。”
方梦岚脸色微白,忍不住去摸女儿脸颊,又在她耳边轻声道:“至于你爹爹……我和他已是数十年的夫妻,他心中便再是恼我,总也不会做出什么过激之举。”
少女喉咙如堵,只剩下一双明眸湛湛蕴光。方梦岚见状,以为是她兀自不舍离别,可还未及开口,反倒先被女儿语出惊人。
“娘,夕若暂时还不并能逃出城去。”
“你这孩子!究竟是想要把我气死才肯罢休么”
乍闻此话,饶是方梦岚涵养再高,却也不由得大为光火。只是再见少女一副玉容惨淡,便教胸中更有天大的怒气,也顿时随之消弭大半。
“你左右不肯出城,莫非是还想着前去同你爹爹分说理论”
她忧形于色,苦苦规劝道:“可他如今正在气头,又哪里还能听得进你的只言片语说不得更要把你碎尸万段,去成全他楚家的百年清名!”
“娘……”
渠料听罢母亲一席肺腑之言,楚夕若竟变得愈发扭捏羞赭。本来惨白如纸的两靥之间,如今更有一丝淡淡红晕若隐若现。
自此又过少顷,她才稍稍压低声道:“我……我想要先回江夏府衙一趟。”
“你每在这城里多待一刻,便是愈发多出十万分的凶险!难道……”
起初,方梦岚不免甚为激动,可等察言观色,发现女儿脸上诸般异样,遂终于将个中原委猜得十之七八。
而与此同时,楚夕若则愈发满心惴惴,终于再顾不得什么自衿,蓦地脱口而出道:“女儿如今心有所属,非得与他同生共死不可!”
方梦岚大急,怒道:“那姓顾的究竟又有什么好竟将你迷的如此神魂颠倒”
楚夕若银牙半咬,虽因惹恼母亲而觉惭愧,但还是目光笃定,毅然决然道:“爹爹早便知晓我二人就藏身在府衙之内,倘若我就这么一走了之,难保他老人家不会迁怒旁人。”
“他……先前他事事皆待我挚诚,我又岂能独独有负于他女儿知此举着实荒唐,可即便到头来果真送了性命……至少却是问心无愧,远胜一人苟活。”
“你……”
人非木石,孰能无情听罢女儿口中情义绵绵,方梦岚知再劝也已无用。无奈只好退求其次,再度将她双手牵过,道:“好,但你也须得答应我,一旦回去找到顾少侠后,你二人务必即刻离开!”
“之后无论是去青城山上也好,又或另寻别处也罢,总之……再不可教你爹爹寻到半点蛛丝马迹。”
“娘!”
楚夕若眼眸一酸,忍不住又哭出声来。俄顷退开几步,再向母亲倒头拜了三拜,转而念及青绮犹然身陷囹圄,更不忘请方梦岚能对其多多关照。
方梦岚强忍愁肠,口中自然无有不允。母女二人临别在即,但已不容闲话诉说,遂只将万语千言化作彼此间目光匆匆一瞥,旋即便是四下里风声骤紧,夜色里再也不见了少女踪影。
楚夕若一路边哭边跑,不多时终于看见江夏府衙门上一方鎏金牌匾。她身形连纵,眨眼在门前落定,不想眼前两扇朱红大门却忽然从里面洞开,一条清影骤从门内闪现。
这清影来的甚急,顿时与楚夕若两相撞个满怀。少女只觉阵阵七荤八素,可等抬眼朝对面望去,这才发觉来者赫然正是少卿。
“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少卿声色俱厉,实则却是关心则乱。再加一眼见到楚夕若浑身血渍淋漓,心中顿觉愈发抽痛不已。遂先将她一把拉到身边,又不由分说,“砰”的一声重重关上大门。
“夕若姑娘!谢天谢地,你可总算是回来了!”
二人才一进门,便见贺庭兰步履匆匆,正与蓝天凝一同赶来。等到看见少女身上伤痕累累,更对早前自己不曾将她拦住而懊恼不已。
楚夕若俏脸一红,赶紧向他赔罪:“贺先生,先前夕若无奈向你动粗,那也实属迫不得已。还请你大人大量多多包涵,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贺庭兰双手急摇,连称不必,转头又对跟前蓝天凝使个眼色。蓝天凝会意,当即发足前行几步,两只素手轻轻扶在少女肩头。
楚夕若娇躯微晃,便将刚才之事向三人简述,又语带哽咽,同少卿问道:“姓顾的,咱们在这之后……究竟又该如何”
少卿眉关紧锁,局势逼着他不得不早做决断。转眼面色冷峻,沉声说道:“楚夫人说的不错,既然你爹无论如何都不肯信你,咱们只好走为上策,先保住自身性命才是要紧。”
“少卿,你们当真要走”
贺庭兰在旁听了,心中虽觉不舍,但也知这是不得已而为之。赶紧转过头来,让蓝天凝去寻两匹快马,好教二人尽快逃出樊笼。
蓝天凝受命而去,须臾再度回转,已从不知何处牵得两匹马来。贺庭兰神情复杂,一时紧握三弟双手,直是久久不愿撒开。
“少卿。”
他目光柔和,快声说道:“你我兄弟此番聚首,本该从此多加亲近,不期事情竟会至于如此地步!”
“唉!只盼二位此行多多珍重,倘若今后有缘,自当再度……”
“你们都把招子放得亮些!就是一只蚊子也绝不能从这里面走脱!”
还不等贺庭兰把话说完,府衙外面陡然嘈杂骤涌。紧随一记厉声催促,又是阵轰然应诺之声响彻夤夜。
门里四人面面相觑,皆对这变故始料未及。少卿眉头紧拧,知必是事情已然遭人察觉。可追兵竟会来的如此之快,看来楚家在江夏城中根基之深,也远远超乎自己先前所能预料。
“外面何人大声喧哗岂不知府衙重地,须得始终肃静森严”
间不容发之际,反倒是蓝天凝率先惊醒,下意识将手按在佩刀之上,蓦地朝外质问。
门外沉寂片刻,旋即,乃是一人趾高气扬,大叫回道:“差官容禀,我等皆是城中楚家门下。听闻今夜匪患猖獗,因唯恐惊了诸位差官好梦,故特前来保驾锄乱!还请阁下速速将门打开,好教我等入内一叙!”
“少卿,夕若姑娘!我且先在此处将他们拖住,你二人这便随蓝姑娘前往后门!”
贺庭兰满面焦急,不迭催劝三人动身。少卿却恐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倘若待会儿旁人用起强来反生祸端,故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
便在此时,忽听外面又一人厉声大叫道:“啰哩啰嗦!何必同他们聒噪”
“来人!将这大门撞开,把那两个小畜生直接从里面给我揪出来!”
而这话音一俟传入少卿双耳,竟顿教他怒不可遏,额上两条青筋炸裂,几欲将满口钢牙咬碎。
“楚人明!我……我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
外面有人说道:“四爷,都说民不与官斗。旁人毕竟是官,弟子是怕倘若直接把门撞开,会不会有些太过……”
楚人明怒道:“少废话!天塌下来有我楚人明一人顶着!就算到时要诛灭九族,那也是我楚家自家之事,同你又有什么相干我让你撞就撞,要胆敢再说半个不字,我就先一剑要了你的贱命!”
面对他连声催逼,刚才那与他说话之人终于下定决心,转而招呼其余同门,正是欲待就此破门而入。
另一边厢,少卿两眼血红慑人,忆起鲜于承天惨死之日,一时更加目眦欲裂。如今仇家不寻自来,彼此只剩一门之隔,又教他一腔业火如何再得压抑
他紧攥双拳,连月来无尽悲愤化作口中纵声长啸。转眼大门洞开,腾起门楣之上飞灰漫卷,直呛得余下三人气息一窒,纷纷咳嗽不止。
“鲜于太师父,但愿您老人家泉下有知,助少卿今日亲手报仇雪恨!”
外面众人大惊,又被他以青城身法纵横疾驰,顷刻间乱作一团。
“小畜生!原来是你!”
楚人明大惊,在众人簇拥下向后退却,不过等到认出来人身份,又不禁抚掌而呼。心道少卿孤身一人,如何能是己方百余弟子的对手遂高声放出话来,如有谁能取了眼前少年项上人头,自己便立刻赏赐给他黄金万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人闻言,总算渐趋稳住阵脚,当中更不乏勇敢之徒跃跃欲试,就此从四面八方朝少卿发难。
楚人明此行所率众人,武功虽不可与各派耋宿之流相提并论,但也尽皆绝非泛泛。如今群起而攻,顿教罡芒无俦,充斥暴涨,剑指交加纷至沓来,汹汹一派势不可挡。
倘在从前,少卿自然不是众人对手。只是如今他既得了秦松篁毕生内力相赠,形势则又为之一变。
但见其纵身鹘落,堪比云君。脚下御风,游刃有余。众人虽奋力用命,到头来竟连他半片衣角也难以触及,反倒被少卿举手信步连发数掌,正中其中三四个武功稍弱之人,使之纷纷惨号着向外打横飞去。
“你……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别让他过来!别让他再朝我过来!”
楚人明一边大叫,一边连连向后躲退,就连说起话来也都分明带着颤音。众弟子不敢怠慢,愈发将手下攻势加剧,却在少卿复仇心切之下,不过只是徒劳而已。
他骨节格格,恨不能即刻手刃仇家。眼前虽有刀光剑影横加阻拦,但随足尖较力一跃而起,便又一路踏着众人肩头望影星奔,直向楚人明飞扑而来。
“众人听真!布乾坤四时阵!”
人群中不知是谁一声高呼,却使楚夕若神色剧变,不由蓦地打个冷战。
“乾……乾坤四时阵”
“不好!”
她下意识挣开蓝天凝,晃身来到门外,一双妙目扑簌含泪,将阶下一切尽收眼底。
所谓乾坤四时阵,原是由楚家先代家主楚含章一手所创。楚含章天纵之才,自身武功早臻化境,只因是时正值广漱宫于江湖之上风头无两,掌门昭阳手段之高,更是百余年来无人能及,这才只得韬光养晦,暂以积蓄实力为先。
而这乾坤四时阵,便正因此应运而生。其意旨在乾坤轮转无穷,四时变化无废,演绎萦回生生不息,千变万化包罗巨象。
这阵法精妙绝伦,威力无穷,只因须得精诚用心,连年苦修,以及合数人之力方能运转行使,这才至今名不见经传。以至天下众人只知楚家有一门精妙无双的临江指法,而从来未便听说过这所谓乾坤四时阵的无上淫威。
楚夕若兀自忧形于色,另一边厢,一干楚家弟子却已纷纷动作开来。顷刻间,在场每每六人化为一体,当中二名武功最高者手执长剑,作阵主阵次,各居乾坤二象,珠联璧合端守阵心,刃分左右连番攒刺。
自其稍远外围,则是另外四人环伺围攻。人人各擎长刀,运使轮转,此消彼长,倒也正同所谓四时交替之法如出一辙。
这六人各显其能,彼此配合默契。仿佛漫天星斗铺洒青冥,合在一处却又如手使指,不见半分滞塞艰难。
此阵果然立竿见影,少卿本来凌厉绝伦的攻势竟被其生生迟滞。任凭使尽浑身解数,亦难以稍稍占得半分上风。
如此一来二去,少卿终于额上沁汗,渐渐趋于不支。反观众人依旧严守门户,进退举止殊无纤丝破绽。
只是往日深仇岂能不报眼见楚人明便堂而皇之站在面前,少卿也同样横下一条心来,即便脚下更有千难万险,火海刀山,自己也非踏着滚滚尸山,将这卑鄙小人送赴黄泉!
他步踏飞星,骤然自战团里拔起一人多高,旋即衣带疾扬,便在半空往阵外猛扑。
楚家素诩正道名门,派中武功大多取之庄严,尤以沉稳中正见长,至于轻功一门则向来稍显不足。反观青城武学则向来讲究灵动飘逸,凡值与人放对,非但招式从来美轮美奂,身法则更加宛若惊鸿,翩翩信步俨然踏足云端,惚兮恍兮不逊仙神之属。
少卿年纪虽轻,但对身法向来精通,如今此举,无疑正是为扬长避短。而一旦其自阵法中脱困,从此天地广大,却已再无一人可妨碍他向楚人明讨还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