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府的除夕宴,比起宫里的隆重庄严,更多几分热闹喜庆, 展怀逍和子淑回家来,年夜饭就摆在秀景苑,七姜被玉颂搀扶着过来,怀逸早就在门外等嫂嫂和姐姐。
七姜取笑怀逸的手还没好,一会儿年夜饭也要人喂着吃,玉颂却护着弟弟不让嫂嫂欺负他, 四夫人嗔怪七姜一天到晚招猫逗狗,将来再生个小霸王出来, 七姜就跟她翻旧账,反被大嫂嫂拦着,不让她再提。
吵吵闹闹间,饭菜摆了满桌,大管家带人在外头放了爆竹,这里便开席了。
展怀逍带着弟弟妹妹们给母亲敬了酒,四夫人满杯饮尽,高兴且满目憧憬地说:“你妹妹真是好福气,这就跟着进宫享宴了,待明年高中,过个三五年的,玉颜必定也能封个诰命。”
七姜故意道:“四婶婶,你是惦记玉颜的俸禄吧。”
四夫人也不让她,说道:“必定是你惦记了,别急,等我要来了, 分你一半。”
一语勾得众人都笑了,年夜饭果然要热热闹闹才好, 待吃得七八分饱,怀逍就带着大家去放烟花,玉颂举着呲花满院子追弟弟,七姜和大嫂嫂互相依偎着站在屋檐下。
烟雾腾腾间,院门前有熟悉的身影出现,韩子淑拍了拍七姜的胳膊说:“瞧瞧,接你的人来了。”
七姜才盯着明亮的烟火看半天,一时看不清暗处,直到展怀迁走近了,才发现是自家相公。
“你怎么回来了?”
“二哥哥……”
众人都围过来,连四夫人听着动静也出门来,展怀迁向婶母问安道贺后,便说有王府老太妃身子不爽,皇上恩准提前离席,命他将老太妃护送回王府,之后不必再进宫,可以直接回家来。
四夫人笑道:“那就赶紧把你家娘子领回去,在这儿净欺负人。”
七姜哼哼:“我还偏不走了,就在这儿让你碍眼。”
展怀迁轻声责备:“没大没小,还不快给婶婶赔不是。”
其实谁都知道,展怀迁就是来接七姜的,这是他们夫妻在京城的第一个除夕,哪里舍得让七姜一个人度过。
在家人们的笑声里离开秀景苑,七姜有些不好意思,嘀咕道:“我们天天在一起,这会儿你还特地赶回来,该叫他们笑话了。”
展怀迁笑道:“这还有你不好意思的一天?”
七姜不服气地问:“为什么皇上指派你,那老太妃自己家没孙儿了?”
展怀迁搀扶着她缓缓前行,其实这事儿他也想过,恐怕是太子或太子妃的意思,就是有个机会让他回来陪伴妻子。
一路碎碎念着,七姜被相公带来了花园中最高的亭台,福宝早就带人将这里照得通亮,而这亭台虽高,但修了极缓的台阶,多走几步,也不会有爬楼的辛苦。
不知不觉,就到了家中最高处,这里难免风大一些,展怀迁替七姜戴上风帽,裹紧貂绒大氅,见小娘子一脸奇怪又不耐烦,便指了指皇宫的方向,笑道:“看……”
随着展怀迁的话音落下,远处的夜空绽放起巨大的礼花,太师府虽离皇城不算远,但也不是紧贴着墙根的,能隔开那么远还看得清,天知道那礼花放得多高多大。
七姜整个儿愣住了,之前和茵姐姐她们一同看的烟花,虽也精彩绝美,但那回离得太近,反而不如此刻能尽收眼底来得绚烂美妙,更重要的是,和姐妹们看烟花的心情,与这会儿夫妻俩互相依偎,截然不同。
“你早就安排好了吗,不然福宝他们怎么在这里?”七姜好奇地问,“那万一没有人退席,打算怎么回来带我看烟花?”
“宫里每年除夕宴的礼花都有定时,我会正大光明向太子殿下请辞,没打算编谎话骗人,那样对你的心意,也不完美了。”展怀迁凑过来,在七姜额头轻轻一吻,“从没想过,我会如此花费心思要哄一个人开心,可有了你,姜儿,明年除夕,我们进宫去看烟花。”
七姜反而端起姿态,别过脸说:“我才不稀罕,我……”
此时一枚烟火升天,轰隆声竟隐约传到这里,炸开的一瞬几乎能照亮整个京城,七姜赶紧合十祝祷,心中默默许愿。
展怀迁笑道:“哪有人冲着烟花许愿,此物可是转瞬即散的。”
七姜不以为然:“烟花放得高,能上达天听,当然要借势而上,才能叫菩萨神仙知道。”
展怀迁默默听着,在下一枚烟花绽放时,也许下了心愿。
夫妻俩不知彼此许的什么心愿,也不知何时能实现,但四夫人在初一大清早去伽蓝寺佛前许的心愿,两个多月后就实现了。
成贞十八年三月,科考放榜之日,也是七姜来京一年的日子,传胪大典之上,何世恒的名字被唱响。
谁能料到,那个游戏人间三年有余的司空府嫡长孙,竟能有状元及第的资质。
就在众人怀疑是司空府利用权势行舞弊之事时,皇帝当庭就今日收到的几件地方急奏问了新科状元如何见解,而何世恒镇定从容的一番答复,直叫在场之人心服口服。
喜讯传来,玉颜却不在司空府,何夫人驱车而来,刚落地进门,就听得里头婴儿啼哭。
丫鬟们一声声通报进去,又一个个跑出来报喜,就在方才,展家大少夫人平安生下了健康的男婴。
玉颜得知婆婆到来,立刻出门相迎,但见母亲满面喜色,就知道丈夫高中,纵然如此,也不敢想何世恒居然能夺头名,一时欢喜地愣住,只呆呆地望着婆婆。
何夫人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儿媳妇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以玉颜的经历,有些事外人猜也猜得到,何家嫡长孙到底为什么荒废了那三年,而赶在科考前成亲,无疑又多了一个话柄,万一何世恒落第,世人必定将所有的罪过都算在红颜祸水上。
“玉颜呐,若没有你,我这儿子就真要废了。”何夫人见孩子眼中含泪,十分地心疼,不禁也哽咽了,“他从小就聪明,不是我夸自己的儿子,是长辈们先生们,连同你姑父都说,他的资质比怀迁还好,可我就眼睁睁看着他放弃了一切,我以为……”
玉颜一低头,眼泪就落下:“娘,都是我的错。”
何夫人毫不犹豫地说:“可不许这么想,连七姜都要骂你的,记着,何世恒能有今日,全是你的功劳。”
只见四夫人风风火火地从产房跑了出来,激动地问:“我家姑爷、姑爷高中了……亲家夫人,玉颜当真要做状元夫人了吗?”
何夫人轻轻擦去泪花,笑容满面地说:“亲家母,给您道喜了,今日双喜临门,儿媳妇给您生个大胖孙子,女婿又状元及第,您真真生养了一对好儿女,满身都是福气。”
四夫人高兴得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笑着笑着就哭了,何夫人安慰了一番后,就不能耽误时辰,要带儿媳妇进宫去谢恩。
“过些日子,我再登门道喜。”何夫人说罢,便与四夫人别过,带着玉颜匆匆离开了。
不久后,何世恒高中的喜讯,和侄媳妇平安产子的消息,一先一后传到太师府,大夫人决定先去探望侄媳妇,后回娘家道喜。
然而才换上出门的衣裳,就有下人脸色惊慌地跑来,说少夫人动了胎气。
大夫人眉头一紧,冷静地吩咐下人去请叶郎中,并通报到宫里,让展敬忠父子带太医回来。
七姜尚未足月,若是赶着今日生,势必凶险,何况她原就肝火旺盛,保胎艰难。
观澜阁里,方才还为了表哥和大嫂嫂的喜讯高兴得直拍巴掌的人,正僵硬地躺在床上,感受到身下有东西往外流淌,肚子先头一阵发紧剧痛,但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
张嬷嬷告诉她,她可能要生了,但这才三月过半,她该五月生的。
“姜儿……”婆婆的声音传来,很快人就到了床边。
七姜愣了一瞬后,害怕的眼泪就扑簌簌落下,哭着说:“娘,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大夫人温柔地说:“不怕,咱们生就是了,太医说过孩子胎位很正,恐怕是知道自己要早出来,不给娘亲添麻烦。”
七姜有些语无伦次,哭着说:“可我还没准备好,怎么会这样,没足月的孩子要怎么养活,都怪我。”
大夫人知道孩子此刻情绪激动,说什么都不管用,便耐心地陪在七姜身边,陪着儿媳妇熬过又一阵宫缩的疼痛。
叶郎中先于太医到了,也带来了医馆里最好的千金大夫和接生婆,经他们诊断,少夫人的确是要生了。
少夫人怀孕以来心情舒畅,自身被照顾得极好,虽有先天的肝火旺盛,妨碍的只是此前的保胎,眼下分娩并不受太大影响。
可不得不承认,未足月的胎儿凶多吉少,叶郎中直言,请太师夫人要有所准备。
“夫人,少夫人初产且早产,又自身年岁尚小。”接生婆来向大夫人禀告,说道,“要紧时刻,这保……”
不等接生婆说完,大夫人便严肃地下令:“产妇绝不可有闪失,其他的你们尽力就好。”
如此,一个时辰后,展敬忠父子才从宫里赶回来,并请旨带来了三位太医,七姜听说那么多人照顾她一个,心里更加恐慌,以为自己要不行了。
展怀迁眼下不能在产房久留,并非展家有什么规矩和避忌,而是未足月的早产,产妇与孩子都十分凶险,他在外一整天回来,身上不干净。
自然七姜不会马上就生,展怀迁可以去沐浴更衣,可就怕他沐浴的时候七姜有什么闪失,怕自己不能立刻来到她身边。
在接生婆又一次催促后,展怀迁努力克制自己的慌张,对七姜说:“姜儿,我就在窗外,你疼了就喊我。”
七姜痛苦极了:“我要疼死了,我没力气喊你……”
“好,那、那我出去了。”
“怀迁。”
展怀迁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一听七姜呼唤自己,迅速又回到了她面前。
“等我生完了,送我回家,不能再等你有空闲,我出了月子就要回家去看我爹娘。”
“好,不等,过了四月你养好身子,我们就出发。”
“若是生个女儿,将来她的婚事,只有她自己能做主,哪怕皇帝家看中她,也不要强迫她,儿子、儿子也一样。”
“我答应你,明日我就去求太子应许这件事。”
七姜才喘过气,又一阵宫缩几乎要了她的命,脸色惨白的人别过头去,手指几乎要将身下的被褥抓破。
“姜儿,我出去了。”
“我再也不生了行吗,怀迁,我们就这一个孩子好不好?”
在展怀迁大声答应后,他被赶出了产房,那之后站在窗外,里头好半天都没有动静,慌得他在门前窗前来回地走动,直到大夫人上前来,安抚他说:“产妇大喊大叫就把力气用完了,姜儿在蓄力呢,你在外头走来走去,里头能听见动静,她更害怕了。”
展怀迁看着母亲,又看了眼走向自己的父亲,红了眼睛道:“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娘,儿子让您受苦了。”
大夫人笑道:“这是你爹该说的话,将来你觉着姜儿会舍得让她的孩子因为她受苦而愧疚吗,傻儿子,别慌。”
没多久,苏尚宫奉太子妃之命而来,很快,何世恒也带着玉颜和母亲赶到。
当瑜初从惜园与霍行深快马加鞭赶至太师府,一路飞奔到观澜阁,还没喘过气,就听见产房内一声凄厉的惨叫,所有人都吓得怔住了。
展怀迁愣在门前,等他回过神要开门闯进去,婴儿的啼哭传来,那声音洪亮的,全然不像是未足月的孩子。
而那之后,隔着门,映春却哭着说:“少夫人生了小公子,眼下尚未平安,不能进人探视。”
短暂的欣喜后,又一层愁云爬上每个人的眉梢,四夫人着急忙慌地赶回来,见一院子的人鸦雀无声,吓得腿都软了,何世恒和玉颜赶紧来搀扶,告诉她缘故。
大夫人已冷静下来,对众人道:“留怀迁在这里就好,我们先散了吧,郡主,请移驾到别处,容下人奉茶,苏尚宫也请。”
霍行深见瑜初呆呆的,替她向展夫人致谢后,才轻声道:“七姜是有福之人,别怕。”
瑜初看向他,说道:“难怪太医不赞成我将来生孩子。”
霍行深温和地说:“我也不赞同,我不愿经历这样的折磨,你已非嫡系皇女,我更不是什么东宫太子,我们要儿孙做什么?”
瑜初听来哭笑不得,轻轻一叹后,打起精神,随众人一起离开了。
天色渐渐暗了,观澜阁里静谧无声,展怀迁在产房门外站如一尊雕塑,当夜幕降临,终于,门开了。
太医被门前的人吓了一跳,镇定后立刻告知:“展大人,少夫人已无大碍,您可以探望少夫人,但小公子不足月,除了乳娘之外,旁人都不得靠近,您远远看一眼吧。”
展怀迁一一答应,脱下外套才进门,果然见屋子里辟出了一块地方,隔着屏风和帐子,他还见不到孩子。
再往里走,七姜已经坐了起来,正捧着汤碗喝药。
见二公子来了,张嬷嬷有眼色地退了下去,七姜喝完药放下碗,便见面前的人换成了相公。
展怀迁接过碗,取过帕子为她擦拭嘴角,可手还没离开,指间就被滴落了七姜的眼泪。
“姜儿……”
“嬷嬷说产妇不能哭,会坏眼睛,我不哭。”
展怀迁一面为妻子擦眼泪,一面自己也湿润了眼眶,哽咽道:“姜儿,你太了不起了。”
七姜抽搭了几下,冷静下来,问:“你见过儿子了吗?”
“太医说不能靠近,要等孩子结实一些。”
“怪我没保护好他。”
展怀迁用力摇头:“不是,姜儿,是你把我们的孩子带来人世,你是最了不起的母亲。”
回想今日受的苦,七姜觉得好像这么说也行,就往相公怀里倒下,委屈道:“我真要疼死了,疼得恨不得立刻死去,可是接生婆说,我比她估计的好生养,说得我都心动了。”
展怀迁问:“心动什么?”
七姜抬起脑袋,脸上有了幸福的笑容:“我见过一眼儿子,红通通的皱成一团,好丑好丑,可是,他是我儿子啊,太不可思议了,我竟然生了个人。”
展怀迁终于笑了,含着泪狠狠亲了七姜一口,说:“可我答应你了,我们只要这一个。”
七姜憨然笑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不过呢,听说大嫂嫂生了个儿子时,我想着我生个姑娘,将来家里姑娘小子你追我跑的,多热闹。但生着生着,我就不想要姑娘了,因为将来她也要受这份苦,我舍不得,生儿子好。”
展怀迁嗔道:“怎么儿媳妇就是外人了?”
七姜一愣,旋即笑起来,感觉身下不太舒服,才稍稍收敛,喘了口气说:“你说的是,难道娘不疼我吗,儿媳妇也是一样的,哎呀,我将来也要有儿媳妇,我要做婆婆了。”
展怀迁在门外时,想了无数种见到七姜的场景,怎么都不是此刻这番对话,他真的想要好好心疼妻子,可七姜却每一个字都在逗他高兴。
七姜说:“茵姐姐生个小郡主吧,将来我们儿子当驸马。”
展怀迁不禁皱眉:“你忘了,驸马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对对对,那就生个小太子,将来我再生个姑娘,去当太子妃。”
“你可是交代我,儿女婚事要他们自己做主,就算皇帝家看中了也不行?”
“我说的?”
七姜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在阵痛时说过什么,漂亮的眼睛很是无辜地望着相公。
“你说过,真说过,这就反悔了?”
“是啊,我怎么就反悔了……”
笑声传出门外,并肩而来的展敬忠与何翊翎,缓缓停下了脚步。
看来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没必要再进门,探望孩子不急在今日,该是小夫妻好好互相安抚的时候。
“我们儿媳妇,实在招人喜欢。”
“太师大人又要表白你定亲的功劳?”
展敬忠看着妻子,笑道:“我是突然感慨,想着即便往后怀迁做了与我当年一样的事,以七姜的性情,他们夫妻想来不至于……”
不等丈夫说完,何翊翎便悠悠含笑,轻轻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往门外去,展敬忠立刻跟上来:“翎儿,我错了。”
“太师大人说什么呢?”
“翎儿,我真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