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那盘蹄筋被端上餐桌,晏迟才想起来刚才芳期说的是什么牲口的蹄筋:“你把家里的马杀了?”
口吻非常不善。
芳期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发生了口误,十分摸不着头脑:“我杀家里的马干什么?我连家里的牛都不敢杀。”
“覃三娘你真是好本事了,从哪里弄来的马蹄筋?”
芳期:……
“你刚才不是说去炒马蹄筋去了,难道不是这盘?”晏迟用箸子先挟为敬,一尝味,先是淡嫩弹牙的口感,嚼多几下才感觉丝丝爽麻辛辣浸透味蕾,咽下腹中,口腔里还遍布着鲜香,吸引得箸子不受控制就要再施“恩宠”,这让晏迟极其的矛盾。
他是爱马之人。
他还属马,虽相信芳期说了不敢杀家里的马就绝对不敢杀家里的马,但别人家里的马也是马,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晏迟从心里抵触吃马肉的行为……但马蹄筋也太美味了!!!
“嗐,刚才晏郎的马连踩我巡河炮和先锋卒,我一时惊慌就说滑了嘴,哪里是马蹄筋,这是牛蹄筋。”
一听这话,晏迟如释重负。
芳期这时已经不需要晏迟“邀请”了,但凡国师没有另外的交待,她都会自觉坐下来共食,只不敢未经批示就饮酒,她也尝了一箸子蹄筋,觉得味道跟想象当中一样可口,就没再同晏迟“争抢”这道菜了,这家伙说过不少回宫里的饭菜不合胃口,这几天怕都吃得不甚尽兴,有点可怜,该受照顾。
晏迟却留意到芳期放弃了今日餐桌上最美味的一道菜肴,颇奇异:“你自己做的菜,难道自己还嫌弃?”
“怎么可能,不过见晏郎喜欢,我好心谦让。”芳期说得一点不心虚脸红,辣椒是她的,牛蹄筋也是她托的人情,这道菜姓覃不姓晏,谦让二字名符其实。
晏迟:谁说这丫头不邀功取悦了,分明是见缝插针就不忘谄媚。
“不用谦让,我交待付英,让他这两日把庄子里的一头耕牛宰杀了,不仅有牛蹄筋……”
“我能做一桌子全牛宴!”芳期兴奋了:“水煮肥牛、黄酒焖牛腩、冷拌牛肉、水爆肚仁、红焖牛尾、大枣牛肝汤、鲍汁扣牛眼……可是宰杀耕牛不是有违律法么?”
晏迟看着芳期闪闪发亮的眼睛,从里头找不到半点对律法的敬畏之情,他有点憋不住笑,又怀疑自己近来似乎总会因为一些并不如何诙谐的事体产生莫名想要发笑的情绪,这种奇怪的心情大不正常,要是任由“恶化”,会不会对越来越多的人心生好感?这当然不行,他必须得铁石心肠冷酷无情。
就用力绷着脸。
芳期:……
完了完了,怪我多嘴,居然提醒晏国师不要触犯律法,搞得晏国师的理智终于战胜了因为口腹之欲的一时冲动,这餐全牛宴看来是泡汤了。
“太子都知法犯法,私宰耕牛用来送人情,难道我还能找不到合理合法的幌子了?”
“比如……某头耕牛的八字与大卫社稷犯冲?”
晏迟这下彻底破了功,扶额闷笑,芳期只见那双似乎天生清冷的眼仿佛被春风注入般,不断溢出的暖意瞬间柔和了那张锋锐的面廓,薄情的唇,像冷梅忽而绽放,天啊!晏国师竟在她的面前笑得露出了白晃晃的牙齿!!!
这必须得自豪必须得骄傲,芳期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眼睛闪闪发亮炯炯有神。
“比如某头耕牛因为命犯太岁自己摔死了。”晏迟说出这句趣话来,自己都有点惊奇,又看对面的丫头笑得捧腹抽肩的,他摇摇头,到底是又笑了一阵。
这餐饭吃得欢声笑语气氛极其融洽。
搞得两人都有点吃撑了,于是又一同去逛长夕苑,当经过沐时亭,芳期才想起来晏竑的另一提醒,赶忙告诉晏迟沂国公想要攀交荣国公的事,这回她没瞒着消息来源是晏竑提供,她有小盘算,不管晏迟如何报复沂国公夫妇,但晏竑与所有坏事都无干系,非但不曾助纣为虐,还一心打算赎罪改过,晏竑把晏迟是真当手足弟兄爱重,原谅晏竑,这世上晏迟就多一个家人。
“晏永结交荣国公,多半是因我那日的刺激,他这样做是正中我下怀。”晏迟负着手,他这时又恢复了往日凉薄的模样。
芳期慢慢地走,这回却能跟上晏迟的步伐,她就知道了晏迟别看冷着脸,既有意无意的放慢脚步照顾她的“小短腿”,说明心情还是愉悦的,没有因为这时的话题关及那边,就心浮气躁。
“荣国公可是莫须有名单上的一位?”芳期把心里存在老久的好奇轻轻松松就问了出口。
“是。”晏迟往旁边看了一眼:“变机警了啊,还晓得我想把他们一网打尽。”
“可是阿瑗……不是,赵娘子……”
“你以后可以称阿瑗。”
芳期怔了一怔,欢喜道:“我就说了阿瑗不是真厌烦我吧?肯定是阿瑗替我说了好话,晏郎才彻底不反对我和她亲近了。”
晏迟想起赵瑗早前说的那番好话,薄眼睑垂下,步伐忽而变得更慢。
“东平公一家遇难时,不是说多亏周皇后的庇护宽慰,阿瑗才幸免于难么?”
“周皇后这样做,是因为她心虚理亏。”晏迟的长眼角遍布森凉,唇角微牵处,笑意如刀:“当初要不是赵叔一直劝阻官家以无子之名废后,周氏早就只得冷宫凄院终老,赵叔也是因为这一件事,开罪了罗氏,但赵叔身陷危境时,周氏居然游说赵叔顺从圣令,不顾小姑姑意愿,逼迫小姑姑委身,赵叔拒绝了周氏,周氏竟在官家面前说恐怕程钟南弹劾赵叔一事并非捕风捉影,赵叔因对小姑姑怀有不伦之情,才如此固执不惜抗旨。”
芳期:……
罢,天子和皇后还确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妻两个都是一般的无情无义卑鄙龌龊。
“周氏本身并非蛇蝎心肠,但她懦弱,耳根子也软,她这么做,是因周全在后出谋划策。周全想借八皇子夺储,不敢逆天子半寸心意,无法说服赵叔,他们只能往赵叔身上泼脏水,好推卸他们办事不利的过责,也是向官家表明他们周家无论何时无论何事都会忠顺于天子。”
晏迟笼了一笼身上的风氅,薄眼睑一直低垂,他看着黑靴子底下那条白石径,曲曲折折仿佛通往无尽的幽深,他其实一直明白人心的曲折,幽深处隐藏着的阴暗和龌龊,当他察明周全的恶行时根本未觉震惊。
“赵叔一生只做正确之事,像他阻止官家休弃未犯过错的糟糠发妻,一来是对周皇后的确心怀同情,再则认为官家虽已称帝,但当时并未赢得旧臣遗民尽数归心,倘若行为有违道义,难免被居心叵测之徒谤毁,大不利于社稷稳定。但赵叔也从不认可改立八皇子为储君,赵叔明知他这样做,其实周全、罗荣图谁都不会念他人情,他们反而会不满赵叔‘左右逢源’,可赵叔从不会因为会被小人记恨,就违背准则良知。”
晏迟一声轻笑:“换作别人,我会予以讥嘲,会说明知不可为而为是愚顽行迳,既以性命,死殉德礼,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我承认这样的人是君子,却不会为了这样的君子愤愤不平。但赵叔对我,救命之恩,那些落井下石的人,不是赵叔的死仇是我晏迟的死仇,他们逍遥处在的活着,我心里不舒坦,我不是为了赵叔复仇,我就是为了让自己痛快。”
“快意恩仇,这时若有酒我当为晏郎浮一大白。”芳期拍了个习惯性的马屁。
晏迟斜过来一眼:“覃三娘,周全一家迟早家破人亡,当初你差点嫁给周宽时,我冷眼旁观根本不愿伸出援手,你就不怨我见死不救么?”
“我当然希望晏郎救我出苦海,但晏郎又不欠我人情,反而是我欠晏郎一堆人情,我总不能强迫晏郎拉我一把吧,再说,后来晏郎不也出手相救了么?我还埋怨晏郎,那良心肯定被马蹄子踹飞了。”
“你今天就跟马蹄子较上劲了是不是?”晏迟失笑,不由又蹙眉,他今天都真心想笑多少回了?
芳期一想到象碁这回事,赶紧转移话题:“对了晏郎,我想着黄少卿父子两个都不是好人,看他们仍然荣华富贵的我心里不痛快,所以打算着要搞他们个身败名裂,连闲禄都吃不成,就是不知……晏郎允不允许。”
“你怎么突然就看他两个不顺眼了?”
“高氏这回冲犯我,就是黄夫人在后唆使,我光罚高氏怎么解恨?黄夫人在意的人事,其中一件就是她的娘家她的兄侄,我先让黄家彻底倒台,那父子两个再也不能立足官场,黄夫人能不痛心疾首么?黄夫人心窝子越痛,我就越开心。”
“你想办就办吧。”
晏迟浑不介意,他对黄琼梅这窝囊废的恨意没那么深,但并不妨碍他整治黄氏满门的恶念,芳期既然也想先从黄琼梅父子二人身上收点利息,且他暂时还腾不出手来收拾这两个废物,任由芳期练手也没什么不好。
“黄家有我耳目,你若需要,让徐娘、付英动用都可以。”晏迟还乐意予以方便。
“说起来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芳期突然侧身,目光炯炯的看着晏迟:“我过去听说因为晏郎,导致晏竣挨了官家申斥,黄元林因为晏竣打抱不平还寻晏郎理论过,官家究竟为什么申斥晏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