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永却不觉得晏迟当真能手段通天。
这天他去见了越国公,回家后,还是像过去般直接就进了内宅正房,由黄氏亲手替他更衣,他见黄氏似乎犹豫了下,就低声道:“竣儿就是咱们的嫡长子,虽然有礼法限制,我不能当人面前替他服制,不过在家里,不见外客,还是替他着素服吧。”
一句话差点没把黄氏的泪珠子说得掉下来,再替晏永系衿结时,指掌连着手腕都颤抖得厉害,她拼命咬牙忍着,把狠话给憋在喉咙里,把叹息发出:“晏迟不会放过我们,可为了对付他,官人冒这么大的风险……不如听竑儿的计划,缓缓图之更稳妥。”
“一天不替竣儿报仇血恨,你是食不甘味卧不安寝,我跟你共情同心,也着实难忍下晏迟这逆子的恶行!竑儿有他的方法,我有我的计划,阿凤放心,我行事会更加小心,只是居中起撮合联络的作用。”
黄氏垂着眼睑,当替晏永更好素服,手就干脆握着晏永的指掌,他们两个并肩坐在一张软榻上,黄氏就挨过去靠着晏永:“越国公打算跟荣国公联手了?”
“先动手的是越国公。”晏永沉声道:“越国公总算肯跟我说句实话,原来那个什么许纯阳竟然是越国公使了障眼法荐去的晋王府。”
黄氏吃了一惊,把头都从晏永肩上抬起来了:“越国公为何这么做?要不是许纯阳,官家怎会决定清修长生让太子主持国政?”
“就是为了逼着荣国公另作打算。”晏永的声音越发低沉:“周圣人没有太大野心,想着日后她横竖都是太后,即便荣国公比不上兴国公更得未来天子的器重,荣国公府也不至于就此落魄了。但荣国公却不这样想,越国公心里清楚,荣国公跟司马权一直就在明争暗斗,荣国公不甘心被司马权一直压在上头。”
“皇后跟贵妃过去嫌隙不是更深?”
“此一时彼一时,而且越国公跟荣国公显然是各有打算,越国公想要拥立的人不会是八皇子。”
“那就只有淮王了。”黄氏蹙着眉头:“淮王与司马家的情谊,可比罗家更加深厚。”
“是清河王。”
黄氏挑眉:“清河王怎么可能……”
“如若太子之子夭折呢?”
“越国公是想直接造成太子无后?!”
“越国公没跟我说具体计划,他现在需要争取的是联合荣国公当事发时谏言废储,我预料,越国公是把稳了官家的脉,官家重后嗣,然而今大婚的几个皇子,唯有清河王子嗣最丰,清河王妃又有了身孕,还有清河王府的一个孺妾,也已有了身孕。清河王当年能患癔症,现在癔症便能够康复,就好比晏迟……他一个狂人现在不都无异于常人了?越国公多半是彻底弄清楚了清河王因何被废,坚信只要官家愿意,清河王的癔症就能康复。”
“晏迟会保太子储位么?”黄氏关心的不是谁能登基,她关心的是晏迟会不会也见风使舵,要若是荣国公说服了晏迟为同盟,而且最终胜出的是八皇子……晏迟照样能够位高权重!!!
“我会劝荣国公躲于暗处,只在关键时置太子于死地,这样一来便是越国公计谋未成,荣国公府也能免受牵连。晏迟不会跟越国公同盟,越国公更加不会起意拉拢晏迟,因为晏迟曾经坐视清河王被废,越国公已在怀疑清河王的失势有晏迟的推动了。只要晏迟站定太子阵营,荣国公也不会再有拉拢他的念头。”
黄氏长长地舒了口气。
气舒出来,却立时又想起来另一件闹心事:“我不是觉得十六娘不好,只她的爹娘……着实是贪得无厌卑鄙无耻,竑儿要真娶了十六娘,梅仁行夫妻两个恐怕就会一直在国公府赖着不走,而且还要作威作福。”
“竑儿要替他兄长服制九月,不等那时正式谈婚论嫁,说不定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我们还能被姓梅的威胁?放心,只要一切顺利,我绝对不会让再让梅氏进我晏家的大门!”
晏竑这时正看着女子羞羞搭搭递给他的一双黑布靴,他没有接过来,脸色冷冷的。
“我知道晏大郎虽是罪有应得,但四表哥仍然要替他服制,这双鞋子我不能做出别的花俏来,我只是讨了双四表哥穿旧了打算丢弃的鞋子,留心了鞋底磨损的区差,估摸着做出来这双鞋子四表哥应当觉得合脚。”这个季节的风更加和暖了,往枝梢间拂动,一片落花就沾在了梅薇裳的发髻上,落花是静止了,飞扬的是水色裙角,她洁白的手捧着乌黑的鞋,活泼的眼睛完全看不出晏竑脸上的冷意。
“梅小娘子为何替我一个外男做鞋?梅小娘子应该明白的,我其实不是你的表兄,我的外家是黄门并非梅门。”
“四表哥,你虽在服制,可沂国公与黄夫人跟我爹我娘却已经有了口头约定,我们日后会是夫妻……我不是替外男做的鞋子。”
晏竑没听说过自己已经有了未婚妻。
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从那天晚上花苑里的“巧遇”,到今天直接挑破窗户说亮话,为的也就是沂国世子夫人的名分。
他的父母肯定是不想受这威胁的,但谁让梅仁行一家是他们自己招来?
晏竑垂着眼睑:“父母之命,梅小娘子当真愿意听从?”
“愿意啊,身为子女,婚姻大事当然得服从尊长之命。”
晏竑笑了一下,接过那双鞋。
他服制,但不需居家,更加不至于推拒实授,因为他不是死了父母只是死了兄长,晏竑今日其实本就打算出门的,他差不多就要获实授了,有一些任上的事务,他得请教请教更有经验的人。所以晏竑就只把手里鞋子,递给了打算跟他出门的小厮:“你先拿着吧,等会儿放门房。”
在角门处,他又遇见了长嫂,仍是礼见,不理会长嫂仇恨的目光,晏竑也没再寒喧,有的事情和有的人他已经无法顾及,他只能做好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晏竑还没抵达今天想要拜访的人家,途经某个曲弄口,只见一堆布衣闲汉围着不知议论什么,他本没有留意,却听清了“假币”二字,晏竑才让小厮去打问仔细,他也下了马,在一树荫下站住,等了没多久,见小厮过来。
“世子说这事奇不奇,原来是一个百姓,在永和宫动土仪式那天得了枚贺币,当珍定似的成天拿手里把玩,怎知金币竟然被把玩得褪了色,那人当奇闻般拿出来跟邻里们讲,邻里们都在议论,怀疑是他哪天没留意,被他人用假币掉包了。”
晏竑听说是朝廷庆典时散发的贺币,也就没怎么上心。
这样的贺币是没人敢作伪的,且也并不能方便流通,没有作伪的必要。
可等到次日,小厮又为了贺币的事来找晏竑说闲话了:“昨日小人在街上听了那耳朵奇事,回来后就跟左大闲唠,正巧左大那天也去观礼,幸获了一枚熙和永盛钱,就找寻出来,怎知竟然也像有些褪色的模样,左大一横心,就拿了枚铁锥刮那金币,居然就让上边的鎏金剥落下来一大块……这怕不是被人掉了包,是朝廷派发的就是假币吧?”
晏竑这才讨要来那枚金币察看,先就断定了:“看币面上的凿字,绝对不是伪造,可鎏金为何这么容易褪色?便是用铁锥硬刮,也不能够造成这么一大片的剥落。”
鎏金币不是纯金,可镀的金箔却是黄金锤成的薄片,鎏于铜器表面慢说这么快褪色,用锐物用力刺划,也只可能造成丝形损伤,不会有片状剥落。
晏竑也闹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芳期这时也正看着八月送给她的那枚熙和永盛币,自从她当日发现这金币褪色之后,当然没有再贴身携带了,只是随手将这枚东西弃于一个水盂,今天捞出来一看,好家伙,褪色褪得极其彻底,干脆成了一枚铜币的真容,而且水盂里的水丝毫没有变色,铜币表面的那层“鎏金”不知什么材质,居然就挥发了。
但她比晏竑知道得更多的是,这种东西肯定出自晏迟的手笔,当然这是一件机密,晏迟绝对不可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种东西跟他有关。
而芳期今日之所以会把这东西拿出来把玩,是因为听徐娘说了一件“恐怖的传说”——不知哪里兴起的谣言,说太子执政会使社稷崩亡,最明确的兆示便即熙和永盛币会褪色,这个传说当然没有广泛流传,太子反应很快,肯定会把谣言扼杀在初生时。
晏迟设的局,竟然是要坑太子?
太子这时也正在跟晏迟计议。
“这是阴谋!!!”太子断定:“有的人已经摁捺不住了,无端看这件事应当如何应对?”
“如果这是阴谋,那么问题肯定出在监造永盛币的官员身上,殿下,谣言是不能彻底扼杀的,臣的建议,殿下当然是要追察清楚,并及时上报官家。”
“殿下不能察究此事。”司马修立即阻止。
晏迟看了一眼司马修,干脆就不出声了。
“负责监造永盛币的文思院提辖鲁理壅,是殿下亲自向官家保举……”司马修紧紧蹙着眉头。
太子把鲁理壅的名姓念叨了几遍,觉得既耳熟又确实想不起这人是谁。
“是家父引荐给殿下结识,殿下若治罪鲁理壅,必定会被质疑是为掩上苍警示,让党徒顶罪,只要殿下上报官家,官家必然会亲自过问此案,那么殿下就再难监国执政了。”
“哦,原来事关兴国公啊。”晏迟挑眉:“那么司马状元以为,殿下该如何处办才能回击阴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