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是大剌剌坐在胡氏身旁。
虽说这样的宴集,并不到在内堂分主次入座叙话的规模,往往是在花园里的榭馆,摆下一张或圆或方的大桌,主家宾客轻松愉快地闲坐着品茗说话,不可少的是各色蜜饯、瓜果、杂嚼,不过姬妾们与主妇还是不能平起平坐,她们大多是坐在主妇身后的绣墩上,时而见缝插针说句逗趣的场面话,有时还要抢着斟茶递水献殷勤。
像尚书府今日出席宴集的另一个姬妾,虽也是着华衣,佩金钗,装扮俏丽,就没有逾矩卖弄轻浮,眼瞧着客人们水盏空下来,会抢在婢女之前把水盏满上,又还会顺便的挑样杂嚼、瓜果,或者用签出几枚蜜饯放在小白瓷碟盘里,荐给客人品尝。
她嘴也巧,性情还诙谐,往往把奉承讨喜的话说得不露媚俗,弥补了其实颇有些不善言谈的胡氏应酬时的呆板,又能不夺风头,让客人们觉得尚书府的这个姬妾颇有眼色,是个妙人,让主家增了颜面。
怎像端着架子一看就嚣张狂妄的刘氏,活脱脱显示出司马极的色令智昏。
芳期今日在到场的诸多宾客中,年纪轻,份量却重,她就坐在胡氏的另一边,因此刘小娘要恨视着宁姬,脸得先冲芳期,芳期哪会无知无觉?只装作无知无觉,她要是为了个粗俗无礼的姬妾这无声的注视就立时发作,肯定也失气度。
只不过芳期心里在想:胡氏虽是商贾女,嫁进司马家已经有了这么多年,大不至于还不清楚权贵门第的规矩,让刘小娘出席宴集的事她虽无力阻挠,肯定不是连加以约束的权限都一点没有,她却装作只能妥协,也不怕司马极被人议论色令智昏,看来是真的苦刘氏已久,侍机就想打压,也罢了,为助着辛郎君维护薛家,就由得被胡氏利用一回罢。
刚想到这儿,就听胡氏说:“今日请诸位来,本是我一时兴起,想筹办个佳肴社,每月行一回社,大家伙轮留作东,行社以品尝美味佳肴为主,或往酒肆,或赁游船,菜肴以美味为重,不限食材是否珍贵,只要可口,市井的摊当上买来均不要紧,当然也可以由家中疱厨烹饪,不知诸位可有兴致?”
卫人无论男女,颇兴结社之风,还不限于贵庶。
比如演杂剧的有“绯绿社”,喜好唱曲的有“遏云社”,写诗的组织“词赋社”,贵妇组织的“斗宝会”,妓女们都可以组织个“翠锦社”……社团五花八门,其实就是一帮志同道合兴好相投的人,有个名义时常聚会,为生活增添乐趣罢了。
芳期原本的生活就很有趣,倒不用跟别的妇人结个社才能排遣无聊,她就没有加入什么社团,更没兴趣挑头筹办,用行社之名行交际应酬之实,可她虽然胡氏筹办的佳肴社并无一分兴趣,这时也不好说扫兴的话,就跟着其余的客人点一点头。
“那就说定了,今日是立社,下回才是真正行社,既是我的提议,下回仍由我先行社集。”胡氏微笑道:“要论起品尝佳肴来,我提议立覃夫人为社监,诸位想必都能心悦诚服。”
龚夫人第一个表示赞同:“国师府的宴席,多少菜肴都是在别处见都不曾见的,我至今想起那道绿筠丹衣都忍不住垂涎呢,家时的疱厨不知享饪之法,效仿出来总觉是两种味道,也唯有往韶永厨,才能吃到这一美味,又如那道佛跳墙,并未添加椒辣,是风味相异的菜肴,可同样令人回味无穷,真不知覃夫人是怎么琢磨出这些享饪的技法,我说要是覃夫人推却社监之职,那这佳肴社就成徒有其名了。”
“龚夫人这样说,我便是想要躲懒都不成了。”芳期摊了手,一声叹息。
胡氏接一句:“让覃夫人受累了。”
“夫人也太客气了,社监是多荣耀的事,覃夫人年纪轻轻就能得夫人委以如此重任,是她的荣幸。”——这话当然是刘小娘才能说得出的,她剃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生”的眉骨上,用黛墨画出两条又细又弯的月眉,这让她的神态里总带着股轻挑的傲慢,又因是一双杏眼,眼睑抬着就有如瞪视般,不善的意态真是自然流露,但确确浑然天成,让人想要忽视都忽视不了。
不能忽视却是可以无视的,芳期根本就没理会刘小娘,只对胡氏说:“我是社监,夫人是社主,既如此社主今日可得要自饮三盏酒对我这社监示以信重了,否则社监没有社监的威望,社员们可不会信服。”
受到无视的刘小娘自是懊恼,正想发作,这时却有仆妇来通知宴席已经准备妥当了,刘小娘的怒火没发作出来,只能忍到午宴之后才侍机发作。
胡氏再是想要借故排压姬妾,宴桌上也不能再让家里的姬妾们与客人共座,因为这对于宴主而言是轻视客人的行为,客人们便是拒绝入席,也合乎情理,那宴主就彻底下不来台,这事传开了,她还会受到贵妇们的鄙夷谴责,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脚,可谓伤敌三千自损一万。
所以刘小娘就和姬妾们另坐一桌,甚至都不在同一个宴厅。
话说宁姬今日得了芳期的吩咐,任务就是要挑生刘小娘的怒火,她原以为这个任务颇有些难度,不曾想“对手”居然这般的蠢狂,宁姬就彻底放下了包袱——像今日这样的宴集,但凡主妇不是特别的妒悍,其实都乐于携自家的姬妾出席,因为都知道今日的主家,尚书夫人肯定会携同姬妾一齐待客,免得姬妾成群的家主司马极听信了挑拨离间,怪罪胡氏妒悍不容人。
只是芳期自来不在意“妒娨”的风评,寻常没有携同姬妾赴请的习惯,宁姬对于这些姬妾而言,是个实打实的陌生人,所以众人都对宁姬表示出十分的好奇。
一人便问:“想来覃夫人是格外青睐阿宁的,今日阿宁才有幸随同覃夫人赴宴呢。”
“我家夫人其实是格外好相与的,其实我们在家中,也并没受到几分拘束,姐妹们图自在倒不多么愿出门应酬,只我突然想着跟夫人赴宴长些见识,学几分眉眼高低,夫人也愿意成全我。”
别的人听这话都没觉刺耳,唯有刘小娘因恨宁姬更胜她的美艳,似乎今日还抢了她的风头——她明明才是宴主呢,怎么这些人都围着宁姬攀谈?!
再兼早前她被芳期无视,一口怒火没消,连食欲都大受影响,刘小娘恨屋及乌,就更加觉得宁姬碍眼了,她端着个丹釉细瓷酒杯,斜倚着玫瑰椅,圆眼微斜,艳唇高挑:“宁氏这样的姿色,鼻尖上长着这么粒显眼的黑痣,难怪不能靠姿容赢得晏国师的宠爱,只好奉承着主妇求活了。”
这话真是既无礼又浅薄,在座的虽然都是姬人,确然是靠姿容争宠,不过也都明白这实在不值得炫耀,更何况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清,宁姬的姿容胜过刘姬,人家鼻尖上的那粒乌痣,明明更增风情,根本就没有影响美貌,硬要挑刺的话,那也该挑刘姬略为高突的眉骨和颧骨,看多了反而是副刻薄相。
可这些姬妾与宁姬不熟悉,当然深知刘姬的脾性,她们可不敢惹事,因此都保持着缄默。
刘姬果然觉得找回了往常威风八面的感觉,笑出了冷哼。
“别说我这样的容貌了,便是比我容貌美上十倍,才情高上八斗的姬人,在国师府里都难得国师眼光一顾,国师与夫人恩爱和睦的佳话,在临安城也是众所周知了。”宁姬不犯恼,莞尔应对。
“我倒是认为传言毕竟是传言,未必见真呢,今日我看覃夫人的容貌,虽说的确要比宁氏你要强些,却也不过如此罢了。”刘姬再次笑出一声冷哼。
要是光宁姬受到了怠慢冒犯,因身份所限,她不能在宴上生事,可现在是自家主母受到区区姬妾的嘲笑,宁姬要不发火那可有如她自己不敬主母了,当即就把酒盏往酒台子上一放,脸色立时冷了下来:“我家夫人岂是刘氏你这等人能评头论主的?刘氏你别不是以为你在贵府能够嚣张狂妄,就算倾国倾城了吧?也不仔细照照铜镜,就你这等姿色,金屋苑里哪怕一个扫洒婢,都能将你比进尘埃里去。”
“你说什么?!”刘姬勃然大怒,抓着酒杯就往宁姬身上砸,被宁姬眼疾身快地躲过了,刘姬一击未中,起身过去,扬着手就刮了宁姬一个耳光。
如此变故,造成举座皆惊,宁姬却也没有还手,她只是摸了摸面颊,抬脚就往主妇们行宴的花厅去了。
刘氏动手打了人,尚且凛然无惧,叉着腰梗着脖子,大发狂言:“在尚书府,任谁也不敢冒犯我,贱人就算在尚书夫人跟前告我恶状,夫人又能拿我奈何,今日宁氏要是不跪在我跟前,再让我扇上她十个八个嘴巴子,可休想出尚书府一步!”
倒是刘氏身边的婢女,觉着晏国师到底不好惹,恐怕覃夫人会不依不饶,尚书夫人未必应对得了,于是赶紧往外宅去,想搬司马极这一家之主来镇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