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拨官眷,是实打实的巧遇,既然是巧遇,就和湘王府和单氏都没太密切的关联,一拨是以岑夫人为首,她的丈夫巩珠现下虽说未得实差,但巩家却是临安籍的世族,已成百年根基,声望是不可小视的;另一拨,来头就更大了,是衍圣公府的女眷,世子夫人秦氏为首。
要说起来,眼下这个季段,能赁下鸿蒙苑设宴的人,来头其实都不会小。
更兼着芳期,今日邀请的客人也不全是她的亲友,压根就没有湘王府的党从,除了襄阳公府的女眷,辛相邸的女眷,太傅府的女眷,她的闺蜜和妹妹们,诸如袁子高的母亲丘氏,葛时简的妻子彭氏,这些人都是在临安官眷圈层里有口皆碑的人物,她们虽都清楚芳期今日是存心要和单氏理辩,但都乐意做个见证。
是非对错,从来是当面对质最清爽的。
阵仗闹得这样大,单氏难免心虚,眼珠子滑去湖水里:“妾身与王妃从无过节,着实不知王妃为何要妾身理辩。”
“好个没过节。”芳期脆声声地道:“丘大娘子,今日我邀你来鸿蒙苑,本是为了感谢令郎元夕灯会时仗义执言,相信我与单夫人间的过节,丘大娘子最明白不过了。”
元夕灯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丘氏却是听儿子自己个事后亲口/交待了始末,她听说湘王妃不仅是在临安,兼且在福建这么“遥远”的地方也一直坚持行善,便相信了湘王妃行善并不是为了博取美名,因为毫无必要——事实上湘王妃在福建的善行,之前根本没有传来临安,让举城皆知。
丘氏是个直性情,既然认可了湘王妃,她立即主动登门,带着粮帛,声明了自己也有资助梅桥西善堂的意愿,其实往善堂送物资并不需要通过湘王妃,可丘氏却有她自己的想法。
善堂本是湘王妃筹办,出力出钱最多的一位,所以在丘氏认知的道理中,她应当通过湘王妃,而不是自己蹭得个行善的名声。
今日其实是芳期和丘氏间的第三回交道,包括了原本想促成袁子高和六妹妹的姻缘结果被丘氏毫不留情拒绝那回。
丘氏倒也没想着跟湘王府来往密切,只是听湘王妃说欲和单氏对质,丘氏自视为自情人,对这件事她还是很主动的。
“这件事,本为单夫人不应该,王妃要和她当面理辩合情合理,且小犬当日在灯会上,亲耳听闻醉生坊伎人的一番言辞,分明就是承认了她是为单夫人姐妹二人指使,所以我愿意为王妃作证。”
丘氏既有这番话说在前头,芳期才请她来反驳单氏。
“慢说我不认识醉生坊的伎人,便是舍妹也早和她们断了来往,王妃名声受损,理当和醉生坊理辩,跟我可没干系。”单氏兀自嘴硬。
“要是错怪了单夫人,一阵间我当着众人面,定然会跟夫人赔罪,可要是夫人不愿和我理辩,可就坐实夫人心虚了。”芳期将了单氏一军。
鄂霓早就忍不住了,也帮着将了一军:“倘若单夫人清白,今日便是无端受辱,难道不想讨个说法?”
“是啊,单夫人今时可远非从前了,沈公乃大卫的相臣,单夫人当众受辱尚且含糊,同不连累了沈公也会遭受懦弱无能的物议,背后中伤亲王妃可不是小事,若是单夫人是被冤枉,为何不当众澄清?”徐姨母今日未来,明皎有了身孕不便出门,说话的是徐明江的妻子岑娘,她现在固然还不是太傅府的宗妇,但徐姨母待长媳极其看重的事临安官眷圈子里也可谓无人不知了,她的话能够代表婆母的意志,这事毋庸置疑。
单氏被逼得无路可退,只好应战。
又说岑夫人和秦夫人,最近也听了一耳朵关于单氏和芳期间的过节,刚才她们巧遇湘王妃,“分手”后两人还有短暂的交流呢。
“要说单夫人中伤湘王妃,这事我是不怎么相信的,我与单夫人虽不熟,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跟我有些交道往来,很懂得礼矩,温婉贤惠,姐妹二人受的是一般教养,性情总不至于相去太远。”这是岑夫人的看法。
秦夫人却是另一番看法:“新岁之前,我与单夫人倒有过一面之缘,她本是来看望我阿家的,阿家上了年纪,现如今越发懒怠应酬了,所以才由我招待单夫人,她送了厚礼来,我可不敢收受,坚持婉拒了,我看单夫人的神情,很是不满,定然是埋怨我年轻不懂规矩,我寻思着吧,沈相公邸上,跟我们家从来没有交道,突然就示以热络了,我还百思不得其解呢。”
岑夫人蹙着眉头深思一阵,又摇头:“正因为沈公黯通权场利害,单夫人才不会凭白无故冒犯湘王妃。”
两人对这事件看法不一样,听闻芳期和单氏要当众理辩,且请她们做见证,倒是都有了兴致解开这疑惑,很干脆的就答应了。
结伴过来的时候,岑夫人还跟秦夫人讲:“过去我也替人做过当面理辩的见证,算算都过了有三十余载了吧,还是在怀宗朝,争执的双方都与我相熟,也是为了口舌上的争端,结果闹得水火不容,我那时候也年轻,没经过多少事,想着无非是作个见证而已,哪曾想到,险些错怪了一方,多得阿家察觉了蹊跷处,及时提醒了我,唉,现在争执的双方啊,都已经过世了,阿家也早已撒手人寰,端的是岁月不饶人。”
秦夫人听懂了岑夫人的意思,她性子本就风趣,哪怕是在衍圣公府这样最重儒礼代传的家族中为子媳,也没有从根子上转了爱说诙谐话的性情:“岁月不饶人轻狂,我这回可赶着了教训,先前以为是件分不清是非究竟的闲事,就在世母跟前显摆了显摆,哪知道话还没冷,就要作这件闲事的见证了,我再不敢逞强的,一阵间只看世母的眼神行事。”
岑夫人虽说用意被点破,却不至因为这话就犯恼,笑道:“不是你是轻狂,是我古板,咱们早前那两句话是暗下剖析就罢了,横竖谁也不会外传。这事啊,起了矛盾的双方不计较也的确就是件闲事,横竖过一段时日,就不会有人再议论,只现而今湘王妃主张理辩清楚是非,那就是要将这事做出个定论了,总会有一方的声誉受损,就不能再当件闲事,我虚长你些岁数,经的人事更多,深知往往心里有了偏向,就会不由自主使这偏向加深,可今日我们的见解,却关系到了一个人名声的好歹,儿戏不得。”
秦夫人的神色立时就慎重了。
确然如是,这件事要是湘王妃不理论,纵然沈家一方的党从,以及站在湘王妃一方的百姓和士子有截然相反的看法,但却不至于直接毁损哪一方的名声,就好比朝堂上两起政见不同的臣公,各自上书,哪怕天子采讷了一方的谏言,却不能说另一方的政见只要被驳回,他们便是奸谗。
可要是有一方不依不饶,非要将另一方打成奸谗,并公然请天子做出裁断,裁断一下,就是盖棺定论了。
她和岑夫人虽不是天子,鸿蒙苑也并非朝堂,但做为争执双方都认可的见证,做出的“裁断”也就具备了效力。
在官眷圈中,这可谓是惯则了。
因为一方的名声有了这样大的污点,日后再也无法在官眷圈层立足,受到疏远和排挤是必然结果。
如果她们错怪了某一方,使其名声蒙污……
秦夫人赶忙道:“世母的提醒,晚辈牢记于心。”
鸿蒙苑除了几座楼阁,当然不乏亭榭,在西湖水畔,桃红灿烂处,就有一间名为“春水堂”的水榭,众人这时都已然在水榭里坐下了,芳期才又问单氏:“对于岑夫人、秦夫人二位为今日的主证,单夫人可有何异议?”
单氏能有什么异议?
她总不能说岑、秦二位必然会偏帮湘王妃,这可就是公然和临安巩门以及衍圣公府为敌了,这两家虽不算什么当权的门第,然而一个是临安当地的世族名门,一个更是连皇族天家都号召臣民必须敬奉的至圣之后,可以说临安城中不管哪门哪户的风评,只要这两家门第之中其一摇下头,就不用妄想再“扶正”。
当然,这两家人,过去也从来没有好断是非的习惯,滥用舆论权抨击过别人。
单氏头痛得都要从脖子上掉下来,却也只能吸一口气硬撑着:“妾身并未有任何言行有违德礼,自然不惧两位夫人为主证。”
说完忽然又想起新岁之前,她奉丈夫的嘱令往衍圣公府去交际,哪知送去的厚礼被秦夫人毫不犹豫就拒绝了,她当时难免恼怨秦夫人不识好歹目中无人,仿佛也没了好脸色?
赶忙补救:“虽说敝门非望族大姓,难得衍圣公府赏识,妾身也笃信秦夫人今日会以公允为重。”
秦夫人:……
可不是她偏心眼,单夫人的言行她真是瞧不上,当日明明是她来笼络攀交献殷勤,话里的机锋全是行贿的企图,这时话说得,倒像是衍圣公府据傲,看衣冠权贵论人了。
这张口就来的毁谤,能不是习以为常么?
好吧好吧,不能有成见,不能以己之私,做为判尺。
秦夫人很温和:“既然单夫人信得过,那我也就厚颜答应王妃的请托了。”
接下来的辩论,必须竖直了耳朵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