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由“发配”至顺昌府的宗亲羿枚首率挑发的一起叛乱,矛头直接对准了当今天子羿栩,他以檄文昭告天下,宣称曾经临安城中流传的天谶并非辽人散布,英宗帝不孝不仁,实乃祸源之首,英宗一系子孙必将内杀而亡,这的的确确是上苍给予大卫社稷的警诫,天命本应归于怀宗帝所立的太孙羿梁,太孙却已遭羿栩毒手,所以羿枚做为皖王之后,怀宗之孙,当奉承天命,讨逆系,正皇统,逼羿栩退位,而将太孙嫡长子扶持为大卫君帝。
羿枚之父,皖王羿承汝,乃是怀宗帝一朝贵妃安氏所出,当年,是除太子之外最受怀宗帝爱重的皇子,虽已然亡于辽国囚营,但他的两个儿子羿枚、羿桓却得以释返,羿枚是被安置在顺昌,羿桓则被安置于舒州,两地本就相隔不远,所以羿桓是第一个附逆之人。
非但如此,羿枚还暗中联络了洪州、衢州等地宗亲,共九人,各自在所处之地自立为王,发动了这起剑指羿栩的叛乱。
羿栩自然震怒。
他追究的首要之事是,这些宗亲,宅邸并无兵卫,他们哪里来的兵士拱随他们叛乱?
这事不难察清明。
顺昌知府于东,当羿枚兴兵发难时,立马就弃了顺昌官衙乔装成平民逃难了,他这时已经回到了临安,当然,他给自己的弃逃找了个急于报迅的借口,将所有罪责都推在了一个死人头上。
死人是羿栩任命的武官,他负责管治顺昌军户,练兵备战。
“方瑞奉圣谕职管顺昌军户,便开口索要贿赂,但凡愿意奉承他的户兵,均能得获队统之职,这些队统即可免于劳训,只是军户人家,并没有多少积财,哪来的贿金满足方瑞的贪欲?这也是绝大多数的户兵都不曾行贿帅部的原因。
可在籍的军户,实则然已经因为多年疏于管训,有那么一部份人早就动了心思,他们私下里投雇于富贾豪族,以赚得雇钱为利,突然只因朝廷开始重视管训,只好放弃这条财路。
方瑞一索贿,这些人便再动了心思,纷纷说服旧雇主支援他们贿款,等他们争获了方瑞的欢心,被授队统之职,即能利用兵官之权,为这些富贾豪族牟利,富贾经营商事,难免有行争市竞的对家,这些兵官便屡屡寻衅滋事,那些被滋扰的商户只好让利,又有豪族权门,于顺昌广置良田桑园,故而需得请雇大量佃户,佃户们付出劳作,自然需要回馈粮帛,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那些豪族权门,竟视为一笔极大的开销,楚心积虑谋划着省免。
为方瑞所包庇的部统,便谎报佃户为军户,将朝廷下发军户的饷酬,挪用为佃户的报酬,不仅让豪族权门省免一笔开销,还因此与方瑞交识,就更有了机会谋夺更多的利益。
可朝廷下发的饷酬是有限量的,方瑞等既然挪为他用,真正的军户便不得粮饷,他们本就因为方瑞的苛训,练兵之外不得不从令耕种军田,倍添苦累,却还要被克扣粮饷,别说家属,就连他们这些应籍兵,都是饥一餐饱一顿,心中怎能不积怨气?
军户们终于盼得朝廷令改军政,于是商量着等监察使至顺昌,一同检举方瑞的罪行,可哪里知道,监察使竟因收受了方瑞的贿赂,非但不听他们申诉,还怒斥他们中伤帅部,这些军户因此受到了方瑞的惩处,被罚以刑杖。
方瑞记恨这些兵卒,授意他的心腹队统,对‘滋事’兵卒倍加严苛,竟有……竟有一兵卒被活活责打至死,臣正拟将方瑞种种罪行上奏朝廷,怎料到,罪逆枚竟然早有预谋,利用这些军户的积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发动了兵变,方瑞及一众党徒,皆被斩杀,就连监察使……臣乔装而出时,已见他的人头也高悬在了城门上!”
羿栩脸色铁青。
元务墉这时也不敢说话,就连沈炯明,脑门上同样是遍布冷汗。
清箫今日也在场,他冷冷道:“元大夫,方瑞私藏的珍宝玉器,据察可是在元大夫你的私库里,还有不少州府的帅部,都向元大夫献了礼供,如今监察使与诸武官沆瀣一气,导致了军户积怨爆发,才为宗室利用起兵谋逆,元大夫怎么能一言不发?”
清箫敢这么说,当然是因为关于元务墉受贿的事,他一早就已经向羿栩禀报了。
可羿栩当时以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天子并不认为一介重臣收受贿赂是多么了不得的罪行,他只看重他一手提携的武官们,依然能安安稳稳管治好地方的军户,使大卫备足抵抗辽国的军力——虽说有绵谷兵变在前,但这并没引起羿栩足够的重视,因为那时他还没有派遣武官直接督管军户,绵谷兵变后他已经做出了弥补,他以为漏洞已经得到了修正。
他根本就不知道,军户会因为心中积怨,而纷纷附逆宗亲!!!
羿栩现在只想杀人,他的眼睛盯准了元务墉的人头。
“穆侍郎身任内察部之长,何以对诸逆徒的串联毫不知情,如今穆侍郎将罪责尽推脱至元大夫承当,臣以为……”
“住口!”羿栩拍案而起。
“元务墉立即下狱!”天子立下决断。
沈炯明愕然,他还没说出这一事件乃是穆清箫和晏迟挑生的指控呢!!!
不知究理的沈炯明,直到和兴国公碰面,才明白过来自己犯了什么错。
“沈公你当初谏阻湘王之见,否决将诸宗室召回临安,官家便因在各地监督宗亲的察子本为小犬过去挑择,故而令我负责这一事务,官家原意乃是,宗亲各安地方,等军政改革推展顺利,我便能够因建功而起复,谁曾想……”
“司马公对这起兵叛一无所知?”沈炯明的冷汗这回是止都止不住了。
“一无所知,我要是知道了,哪里会隐瞒?”
沈炯明直接瘫软在了椅子里:“当初我只以为晏迟中计,万万没想到他是将计就计,这起兵叛势必为晏迟挑生,且他还将他自个儿摘得一干二净,他故意谏言将宗亲召回,是料准了我会阻止,利用那机会与他确立政敌的关系,而后辛怀济提出军政改革,晏迟再次料到我会力争,只恨元务墉,竟因为贪图财帛小利,纵容那些武官……”
沈炯明说到这里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金敏紧紧蹙着眉头:“这事也怨不得元务墉,他便是不收贿赂,明知那些人都是官家的心腹,又哪里会当真惩诫他们?我们料错的是晏迟竟能怂勇羿枚等人反叛,且还能争获军户的拥戴。”
“唯今之计,也只能把那蝉音交出,还有贾高松,他们两个一同指控晏迟,我们还有几分胜算了。”兴国公道。
“不可。”金敏长叹一声:“蝉音不仅是一介伎子,甚至还是沈公献予晏迟之人,晏迟早就将她逐出,她哪怕招供了实情,晏迟也会驳否,官家根本不会相信蝉音的供词。”
“那还有贾高松……”
“而今晏迟完全可以置身事外,贾高松忽然跳出来指控晏迟,他是什么目的岂不一目了然?”金敏摇着头:“晏迟曾经阻止过让汴王迁往临安之外,咬定汴王若离临安将有性命之忧,要是汴王现在临安,羿枚等有何借口谋逆?贾高松的证供,是称晏迟勾联辽国,他为辽国的间细,却在晏迟占尽上风时忽然出首,分明就是要将晏迟置于死地,他的供辞哪会被官家听信?
另则,现今的燃眉之急时如何平定叛乱,官家会倚重谁?必然是襄阳公、辛枢相等人,这两位都心向晏迟,更何况还有一个穆清箫!!!我们这时仓促对晏迟发动弹劾,可谓毫无胜算。”
那要怎么办?
“只好弃元务墉而自保了。”金敏倒是很快做出了决断。
“可元务墉已然入狱……”
“他便是要招供,定然也仅是供出晏迟的罪谋,哪怕官家并不会听信他的话,于我们而言也是有益无害,且我猜度着,官家今日喝止了沈公你的话,恐怕根本就不会公审元务墉,官家还是为了保住兴国公不受牵连,兴国公既安,则咱们同样不会受到波及,我们只能摁兵不动,另候时机。”
兴国公不知道他的人手为何没有知禀羿枚等人的异动,晏迟却是清清楚楚。
这一晚,他喝着小酒,正跟芳期讲故事呢。
“羿枚被俘时尽管年少,但已经是个跋扈骄纵的皖王世子了,无奈的是成为了囚俘,只好忍辱偷生,释归之后,他甚至埋怨汴王不争,只图自己荣华富贵,他虽被安置在顺昌府这种富庶之地,可无爵无禄,身边还有内察卫的眼线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囚俘生涯的怨气早就摁捺不住了。
我不过是遣人煽了煽风点了点火,羿枚就决意谋逆,他做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杀了眼线,司马权对这些宗室放心得很,根本没料到他们会谋逆,所以收到羿枚伪造的信报,他就没有认真辨别过真伪。
羿枚杀了眼线,乔装亲自去见羿桓,所以舒州的眼线也没了,羿桓争获了‘自由’,由他出面联络其余的七人,自然都是因为武官逼使,军户颇多积怨的那些地方的宗亲们,众人轻易就能赢获军户的拥戴,这么大的利益在前,哪能不入伙。”
芳期笑道:“晏郎当然又会故技重施,逼迫羿栩只惩宗室,而宽敕军户。”
“这回恐怕不能故技重施了。”
晏迟却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