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王在不在世我不知,我只知湘王不会佐汴王登位。”
覃太师上了岁数的人,被老朋友严肃认真的一问,谎话是不愿说的,他只能说大实话。
晏迟的确没告诉他汴王的生死,更不可能告诉他将来的筹谋,这些话,都源于覃太师自己的推测:“要论贤德,汴王当然胜过今上,可太傅公认为现今我朝的时势需要的是贤德之君么?慢说汴王的性情颇为优柔寡断,绝不适宜铁腕治政,汴王还根本不通君王之术,只一味的仁良,慢说于今情势,便是太平盛世也难免不被奸谗迷惑,着实连守成都得看时运如何。”
这一番话,其实不会让徐太傅大惑不解。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臣公会承认自己是奸谗,往往都有个大义凛然忠直不阿的表面,又别说这些表里不一的官员了,哪怕是真真正正的忠良之士,也很可能拥有一个好的品行,却干着一件祸国殃民的事,这是属于能力问题。
那就决定了龙椅上的皇帝,他不仅要是个好人,还得是个能人,光是重用忠良还不行,还得清楚的判断政令的利弊。
这就如同覃逊,他可不算是个好人,毛病很多,贪过污受过贿,对于政敌的打击毫不留情,还为了自保投过敌,对辽国皇帝俯首称臣,这要是在位的皇帝不够聪明,光看覃逊的诸多\/毛病别说重用了,恐怕会直接把覃逊给处死,处死了还不会有人挑皇帝的错,反而尽都讲“杀得好”。
覃逊自己恐怕都不觉自己死得冤枉。
但是,如果没有覃逊,就不会有卫辽之间这些年的表面和平,卫国完全不会有休养生息的时机,接连不断的战事和动\/乱,会生生把南卫的半壁江山拖垮,东平公为南卫奠定的是基础,覃逊的功绩则是把这基础进一步夯实,先帝至少还有这点眼光,但覃逊不认为汴王也有。
也许汴王会信重晏迟,大事小情都由晏迟拍板,这可就是典型的君弱臣强了,这不是一个正常的模式,无论什么样的君主,过于倚靠一个臣公,反而对臣公言听计从,这都必须是社稷国祚的隐患。
因为君主就算对臣公心服口服,别的人也不会服气。
有不服气的人,就有挑是生非的人,就会有争执和动\/乱,晏迟要真想一直把控朝政,他何必要佐助个成年的君王登位?太子可还小呢,至少一个无法亲政的君王,事事听从于辅政的重臣,这种情形看上去得正常合理许多吧。
覃逊所以能够笃定,跟自己的老伙伴交心:“湘王毕竟是我的孙女婿,我多少知道点他的抱负,他对帝位可从来没有企图,也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野心,否则也不至于在今日的朝会上,坦言布公的为东平公打抱不平,他虽有自保的手段,可真要图谋更大,这可就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徐太傅这回隔了良久才点点头。
“官家的隐疾,我们心里都有几分清楚,并不是什么危重的症侯,不过是早年用药太多……总之现如今官家的龙体大有康复的指望,倘若真如官家信重的医官诊判,官家还有望诞下龙嗣,如今虽说国有太子,但不过太子毕竟并非官家的亲骨肉,讲句实在话,对于易储,满朝文武其实都心有准备。”
覃逊颔首:“世代相袭,这是人之常情,便是老夫,不也期翼着能有亲生的儿子继承家主之位么?一但官家有了亲生子嗣,便是太子并无过错,官家决意易储一事着实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官家旧时所倚重的司马权等,确然不足以辅佐官家力挽狂澜,太傅公和老夫都看得清楚,对于君帝而言,固然应当制衡朝堂,不能容许政事堂只有一种声音,可制衡必须得给大业让步,辽国在积蓄国力,我朝更不能再容贪谗横行致使民怨沸腾国力衰微,这就是事分轻重缓急。”
“不过太师公就这般笃定,湘王以如此果狠的手段剪除贪谗,日后真能全身而退免受君帝猜忌?”徐太傅仍然担心湘王权势过重,到头来与皇帝势同水火,那么君臣之间还必有一场争斗,这场争斗无疑比今日勤政殿之事更加激烈,甚至引发的祸患还将远远严重于九地叛乱。
覃太师放松了肩膀,也终于不再“梳理”他那把美须:“我们都老了,操不得这么多心,湘王是我的孙婿,可便是我这在朝堂之上旋斗一生的老油子,也着实深深畏服于他这后生,对于湘王,我只明悉一件事,倘若湘王决意颠覆这社稷,我是无能为力阻止的,同样,要若湘王连自身都难保,我覃氏一门也同样会万劫不复,时也命也,我唯只能看重眼前之益,不能再虑日后之事。”
覃逊其实清楚,徐太傅并不会阻挠湘王剪清敌仇这一“任性”。
东平公本不应死,更何况背负着那样的冤屈死于刑场,这是大卫真正心怀社稷的臣公心中永远的憾痛,所以这些年来,他们冷眼看着羿姓皇室继续重用那些谤害东平公的奸谗,虽说仍然楚心积虑的在朝堂上斡旋,判断着天子制衡的心态,提携了不少忠臣直士和奸谗祸党抗衡,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让大卫的国祚继续苟延。
暗底里,个个都觉自己窝囊无能。
才有湘王晏迟应运而生。
徐太傅这样的臣公看来,湘王当然不是君子,其行事狠辣城府深沉,绝对是一个危险人物,可偏偏只有这样一个人,能在与诸多奸谗祸党的激斗中连连获胜,并且还能屹立朝堂不倒,最终竟让一国天子甘愿托以治政大权。
再看湘王做的事,虽手段不那么光明,但没有一个忠臣勇将死于他的谤害和算计。
非但如此,甚至还能连连平定迫在眉睫的祸乱,使这原本残破的江山,竟在绝境中吐露出些微蓬勃的生机。
可以说只要晏迟不为篡位之事,位于中立的这些臣公就不会抗拒有此权臣存在,将之视为不得不除的毒瘤。
覃逊这日,又去看望了他长卧病榻的老妻。
王氏难以避免的发胖了,她仍然口不能言,但瞧着却比司马太后要“正常”许多,这大抵也是因为王氏再不能发火的原因吧,或许连意识都不那么清楚了,因为已经忘记了过去的妄执和仇恨,心境如同一个不晓事理的稚儿,气色还挺红润。
“这样也好。”覃逊带着笑,把一方柔软的锦帕,轻轻擦拭着王氏手心冒出的热汗:“现如今你只记得我的好,倒不会再埋怨我放纵三娘欺你家门了,这人啊,其实要么就报仇,报不了仇就得放下仇恨,像如今的太后……她还真不如你。”
晏迟和芳期今日都未在宫中久留。
他们回到湘王府,先是酒足饭饱,再和婵儿玩耍一番,直到婵儿去“照顾”她的那些宠物们,夫妻两个才抽出时间来交流正事。
“圣人今日提出让把薇儿送入宫中,这是阿舒的意思,圣人还跟我说,就在几日之前,贤妃竟与阿舒生了场争执。”芳期便细细说起那场争执:“这些时日以来圣人为了福宁阁这一事案多有悬心,就难免无法顾及太子,原是由贤妃照管太子的起居,阿舒也常去看望,贤妃却突觉反感,不再让阿舒与太子独处。”
晏迟半靠着软榻闭目养神,看神情很是不以为意:“贤妃是个明白人,莫名其妙不会拒绝覃娘子接近太子,定是察知了覃娘子的某种居心吧。”
“贤妃告知圣人,是一日听闻阿舒抱着太子窃窃私语,让太子唤她阿娘,还告诉太子他乃自己亲生。”
“贤妃机敏,不过圣人心肠软,我猜覃娘子并没有否定她有过这样的行为,甚至还向圣人哭诉,她着实难忍对于太子的关爱,也许还道了罪,担保今后绝不再犯,再提出把薇儿接进宫,膝下有了女儿承欢,就不会忍不住时时对太子倾诉慈母之情。”
芳期把自家夫君看了好一阵,打了他一把:“听你这样说,倒像阿舒的言行是经你授意似的。”
“覃娘子明知咱们的安排,也自然晓得今日勤政殿朝会咱们会大获全胜,等这桩事了,司马娘子就会自请落发,她要是不想法子留在宫里,就只好独居司马娘子留下的那处宅子,薇儿毕竟还是郡主,不能让她这个被宗室除名的生母抚教,所以覃娘子以这借口想要圣人开恩,继续将她留在宫中。
只这件事,莫名其妙开口的话太易遭到拒绝,所以她才设计了那一出戏,顺理成章的恳求,她其实并不如何挂念薇儿,只不过不甘就这样离开宫廷,离开太子身边,她想留在宫中,才方便时时提醒皇后不能眼看着易储一事发生。”
晏迟到底是睁开了眼:“我知道王妃对覃娘子已经心生提防,且认为太子只要能得平安喜乐便好,今日跟我说这番话,是想跟我商量怎么能让覃娘子死心。王妃是否觉得干脆不让覃娘子继续留在宫中,免得她在陈皇后身边挑唆最为妥当?”
“着实我今日听圣人的口吻,虽感念着薛贤妃对她忠心不二,却也认为薛妃待阿舒未免太严厉了,而且太子渐渐知晓了人事,目睹着薛妃责备阿舒……闷闷不乐,这几日竟也不怎么搭理薛妃了,圣人规劝着,才肯饮食。”芳期肯定的是芳舒留在宫中,一定会费尽心机促成太子登基,岂非不利于晏迟推举汴王登位的大计?
晏迟有那么一丝犹豫。
却把手往脖子底下一放,用膝盖将芳期的胳膊一碰:“我不赞同王妃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