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期愣怔了。
“覃娘子既然决意要让太子登基,若咱们阻挠,她出了宫廷必定会想办法散布不利我们的言论,福宁阁这起事件她知道不少内情,这个时候若逼得她倒戈,确是一件麻烦,除非……杀人灭口、斩草除根。”
晏迟见芳期立时紧张的神色,再次用膝盖碰了一碰她的手臂:“王妃说陈皇后心软,你又何尝不是心软之人?虽说王妃早就洞悉了覃娘子的小算盘,但却必然不会下狠心夺她性命。所以还是让她趁愿好了,横竖太子能否登基,这并不是陈皇后能作决断的事。”
为免芳期继续纠结这件事,晏迟坐了起身:“司马权现还在辽人的治域,当得知他已经被判了死罪,有羿青护卫,多半会想着逃亡,咱们既然答应了司马娘子不将司马权一门子弟斩尽杀绝,既要赦免未满十岁的稚子,按理也该留女眷一条生路,从前多是没为宫奴,这回原本也不能例外,可一但将司马一门的女眷没为宫奴,就难免这事会走漏进福宁殿去。”
芳期脑子还有点转不过弯来,一脸糊涂地看着晏迟。
“虽说宫奴不能强入天子寝殿,但她们要再折腾出个走水事件,火烧大内,羿栩必定看得见火光,祁诚还在宫外呢,倘若再要坚持把这一事案报请天子处断,虽说清箫不是不能故伎重施,可也极其麻烦。
因此我寻思着,莫若再施司马一门罪妇个更大的宽敕,不将她们罚没为奴,只贬为庶人责令流放,让她们在流放地终老,可世人都知我没有这样的慈悲心肠,既要予她们宽敕,她们还必须干出些值得我开恩的事儿。
所以王妃,需要你出马劝一劝那些妇人,想要留下命在,必须检举司马权党徒之中几件罪行,如此才能顺理成章的对她们施以恩赦。”
芳期果然因此分了心,蹙着眉头思索:“要说服郑氏把握不大,她虽没有主见,但正因没有主见事事听从于司马权,现而今反倒不易听进我这死对头的话,倒是司马仪的正妻杨氏,她出身世族,又并非唯唯诺诺的性情,虽说她的长子也被判死,但毕竟还有个次子因为年弱,免于处死之罪。
不过,我曾听司马娘子说过,她的这位长嫂性情颇为刚烈,且十分记仇……总归为免节外生枝,我还是得试着说服吧。”
晏迟倒并不多关注司马一门的女眷,在他看来尽都是一帮脑子不怎么好使的人,不过听说“刚烈”二字,就对这种性情的人展开了一番剖析:“过刚易折,其实绝大多数脾性刚硬的人都明白自己的弱点,但因为气性太大屡屡明知故犯,而当人处优渥时,多半会觉得这样的脾性至多也就吃点小亏,不会伤及根本。
可是现在,杨氏已经沦为阶下囚,自然没了身处优渥的前提,王妃可以再点明她现今所处的境况,再举例一个性情同样‘刚烈’的人,司马芸就是现成,她的性情要并非如此的冲动和强势,司马一门多半不会沦落到这个下场。”
有了晏大王的指引,芳期胸有成竹把握大增,自信得恨不能立时就要去完成任务。
“不忙,待司马权落网之后吧。”
晏迟当然是不会容许司马权亡命天涯的,因为虽说羿栩已经“准许”了罪惩司马一门,可毕竟还应当证实那封诺书上的指模的确与司马权的指纹相同,才能让这一事案板上钉钉不留悬疑,羿青并非蠢人,当然能想到只要司马权不落法网,司马一门的罪行就无法确实,那么不仅仅是司马权,就连其子侄也许都有希望博得一线生机,司马权毕竟还有不少党徒未被此案牵连,有这些人在,或许还能察获晏迟的把柄成功翻案,那么司马一族就有机会化险为夷东山复起。
这当然只是羿青的一厢情愿。
芳期叹了口气:“羿都统其实跟沈炯明、金敏等权欲熏心之徒大不一样,虽是为司马修当年荐入军伍,但大别于那些尸位素餐之徒,平定九地叛乱时,他还能做到以大局为重,事事听令于晏郎,也曾凭着真本事立下不少战功,但这回,他要是助司马权逃亡……”
“当视为叛国通敌一罪的同谋。”晏迟看芳期心中似有不忍,眉头蹙了起来:“羿青并不曾参与谤害赵叔的阴谋,我也不是不能放过他,但他既执意和司马权同生共死,于我而言就是敌仇,我给了他选择的机会,是他自己选择了死路。”
“是我妇人之仁了。”芳期仍是闷闷的。
晏迟的心里也罩上了一层阴霾,他一直很清楚动情的原因,是他渴望他所在的阴森的境地有那明亮的光华照入,这个世界上虽不乏光明正直的人,更不乏善良温暖的人,但于他而言似乎都缺乏了鲜活及色彩,他的生命里,只遇见了芳期一个。
她说她长着獠牙,似乎也的确活得“张牙舞爪”,她对以德抱怨的“道理”嗤之以鼻,不容对她心怀恶意的人猖狂放肆的欺迫,她的明亮是因情义而生,不像他,从不轻易的付出情义,所以他心如铁石,却为她的柔软温情所触动。
晏迟不想改变覃芳期,他也许比她自己还珍惜那一分“妇人之仁”。
芳期能与他同仇敌忾,所以她不会对司马权等等心怀不忍,可在她看来羿青并非他的死仇,甚至并不能算个坏人,芳期这样想是对的。
羿青还没有能耐成为他的隐患。
但羿青得死。
有朝一日芳期会醒悟,醒悟他的谎言欺瞒,骗过了所有的人连她也不例外,那时她才会真正认识到他的狠辣无情。
他所规划的人生,只需要芳期一人成全。
他是越来越害怕了。
芳期兀自发着呆,不防就被人拉进了怀里,温热的呼吸极具侵夺性,让她心跳急促嘴唇颤抖,不知怎么的就陷入了另一个境地,那个境地似乎飘浮于半空,云气模糊了一切,让她忽而就忘了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计,也忘了是非与善恶的较力,只想和将她带入这个境地的人纠缠,一同往更美妙的境地陷落。
在等待司马权落网时,芳期当然也试图“联络”了小壹好些回,然而这个系统却又像是“死掉”了,没有因为她的“呼唤”应声上线,这多少让芳期忐忑不安,她不信这个精于计算的系统明知能量即将耗尽时,在临死之前上线却跟她说了一番完全不像是遗言的废话,系统不会做无用功,在这个确定的前提下推断,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系统尚存能量,小壹还没死,它此时的沉默必定是听令于发明创造它的主人,那两个来自原生世界千年之后的奇人异士,并没有放弃通过她把控影响晏迟的计划,只不过认为不到时机而已。
他们凭什么认为还有时机?
这个由系统所创造的平行世界,时势发展到现今地步,不知已经与原生世界的事轨发生了多少改移,但笃定的一点是晏迟按部就班的计划仍然是要弑君,羿栩亡,则只有生返的汴王最有能力收拾大卫朝堂这番乱局,可系统的突现又随之沉默,似乎预示着眼下事态的反展并不让蓝先生和吕博士如意。
他们是想阻止晏迟的计划。
难道他们认为应该留下羿栩的狗命,让这个昏庸无能却凉薄阴狠的帝王继续统御江山?
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想挽救大卫亡于辽国的铁骑么?芳期完全不认为羿栩这个狗皇帝继续作威作福有益于社稷民生,可要说蓝先生和吕博士藏奸,过去通过小壹布置的项项任务,比如指使她促成免于襄阳公步东平公后尘再因君王之疑被冤杀,又的确符合他们所称的目的。
变数,来自于她拒绝再配合系统,不愿意干扰晏迟的任何一项计划。
而在芳期不能察知的,邓州之外的汝州,也正是司马权现滞留之地,羿青果然也收到了来自于临安的讯报,知道了关于勤政殿朝会的决案,那封讯报便有如炙烙一般的烫手,指掌下意识一松,薄薄的纸张便落在了他的靴子前。
中计了,中计了!!!
他以为湘王当真只是要追究沈炯明和金敏的罪行,为社稷国祚拔除此二毒瘤,为免兴国公一时糊涂再为沈炯明、金敏所利用,才叮嘱他劝阻兴国公莫急着回朝,待一切尘埃落定,沈炯明、金敏伏法,兴国公回朝之后哪怕仍会被闲置一阵,然而并不会被沈炯明、金敏诛连。
羿青相信了湘王的话。
可现在他等到的结果却是——兴国公获罪,当诛。
羿青绝不相信这是出于天子的旨令,大卫朝堂之上,所有人都明白兴国公绝对不会谋害太后,天子也势必不会对亲舅舅痛下杀手,可笃定不会发生的事偏偏就发生了,难道说满朝文武都中了湘王的迷魂之术,才无视湘王矫旨的罪行?!
羿青无法判断临安城的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悚人听闻的变故,他现在更忧愁的是如何向兴国公交待。
兴国公甚至被他瞒在鼓里,并不知晓湘王早有计划欲对沈、金二人下手,之所以答应他在汝州滞留,乃是因为尚且以为耶律齐当无退路,会弃邓州而往潼关,兴国公经邓州归朝,途中若能倚仗着他所率卫的护军追击耶律齐这一辽国叛部,有所斩获,那么多少也立下了战功,既有利于与辽廷的邦交,又为东山复起奠定了基础。
也就是说,兴国公这时还寄望能顺手摘个桃子,避免这趟出使毫发收获的尴尬局面。
然而翘首盼来的,却是如此一个晴天霹雳,如同五雷轰顶的噩耗。
秋风渐急,羿青却被秋风吹出了满身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