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宗在太子河畔,黄台吉也在太子河畔。
只不过刘承宗在西段,黄台吉则在东段,间隔四百里山路。
黄台吉平叛的进军速度极快,先是三日奔行近四百里至一堵墙堡,随后派人往碱场城看了一眼,知道没救了,便直接引军向沈阳回援,仅留小股部队继续追击驱赶疯狂逃窜的沈世魁。
皮岛兵跑得就是快,一听说八旗主力来了,就吓得两股战战,疯狂逃窜。
毕竟他们已经劫掠完了,收获颇丰。
抢了岫岩、焚毁碱场、烧了沿途几个牛录寨子,运小车载满棉衣被褥、泡菜坛子和米袋、财货人头和死狗,头也不回地往南跑。
黄台吉对皮岛兵恨得牙根痒痒,但凡有机会,他说什么也要把沈世魁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杀了。
但他没有机会,在南边根本不敢多待。
因为刘承宗一直在催他进军,从他向东南征剿东江登陆队以来,一连三日,送到军中的急报就没停过。
先是青海鹫群降于沈阳,驱乌鸦,抢鸦粮,掀十王亭琉璃瓦数片,啄坏脊兽,后展翼掠向长白山。
随后大股马队薄至盛京,在京郊四处出击劫掠烧杀,绑架人畜焚毁庄寨,可谓无恶不作。
这还不算大事。
他早料到刘承宗会直袭沈阳,对京畿庄子造成毁坏,崇德皇帝早已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庄子被毁了还能再建,城外的人畜能收入盛京的都进去了,遗留在外的并不算……不算太多。
其实黄台吉的战术也是攘外必先安内,只不过他要安的内,是辽南沿海。
因为朝鲜王晓谕八道,要对抗歹青;大明要让陈洪范从辽南登陆,锦州军屯兵辽西,眼下皮岛的沈世魁又率先登陆作战。
谁都不能确定,出现在辽南的究竟是联军还是仅有皮岛军。
要对付关宁军,就得把跟刘承宗决战的战场拉到盛京;而要对付刘承宗,就得先把沈世魁、陈洪范、朝鲜的军队逐走,才能全力以赴。
因此以盛京郊外遇袭为代价,牵制刘承宗,他率军南下驱逐沈世魁,再领军北上与攻打沈阳的刘承宗决战。
胜,则万事大吉;败,关宁军也得进辽东。
如今南下一看,是虚惊一场,只有沈世魁雷声大雨点小的胡闹。
对崇德皇帝来说,代价完全可以承受,一切尽在运筹帷幄之中,可以一身轻松地带兵跟刘承宗决战了。
但是盛京那边传来的紧急军情,不禁令黄台吉头疼。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刘承宗没打沈阳,他甚至都没亲自往沈阳来,还派了一群蒙古兵来。
黄台吉气坏了。
因为刘承宗不来,蒙古兵对盛京留守的贵族威胁有限,人家杀出城去了。
杀出城没啥,问题是领军出城的人,是他的二哥。
好不容易给边缘化的礼亲王代善,以五十四之高龄,领正红旗余丁出城策马搏战,在盛京城外打得蒙古骑兵满地跑,获马一百三十匹、俘虏三十三人,赢得满城喝彩。
黄台吉面上大喜,心里跟吃了苍蝇似的。
他并非心胸狭隘的小人,只是他与代善因为继位问题,矛盾太大了。
当年努尔哈赤还是建州首领,在处死长子褚英后,有意立次子代善为继承人,立下遗嘱,要在百年之后将遗孀与幼子留给代善照顾。
随后就出了大妃事件,即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之母阿巴亥给代善送饭、眉来眼去的绯闻。
小妈给孩子送饭很正常,而且也不是只给代善送,也给黄台吉送了。
有问题的是黄台吉。
他不吃,放在一边当证据,等着发臭。
然后有两个庶妃告密,让努尔哈赤知道了,心中对代善有了极大成见:别人不吃就你吃?
埋下代善被废的种子。
努尔哈赤八月十一下午在沈阳城外四十里死去,黄台吉八月十二早上就闯进后宫逼死阿巴亥,还逼死了那两个在六年前告密的庶妃。
当年的事,这就死无对证了。
其他的侧妃庶妃都没事。
此后金国汗位空缺二十日,代善并不是个热衷于争权夺利的人,以大局为重便先低了头。
即便如此,继位称汗之后的黄台吉,仍旧对代善一面尊敬其为兄长,一面在其取得声望时加以打压。
代善虽然不热衷于争权夺利,但黄台吉热衷啊!
谁有声望都没事,唯独代善不能有。
代善只要活着,就永远对他的汗位皇位有威胁,在努尔哈赤死后,代善是爱新家族的最年长者。
如果代善领兵取胜,只是让黄台吉感到心中不快,那随后送来的消息就真令黄台吉大怒了——他大侄子杜度被蒙古人抓去了。
眼看亲爹打胜仗,岳讬也让镶红旗的余丁出战,结果带兵的杜度叫人家诱敌深入捉去了。
代善那边连夜审问俘虏,却得到更劲爆的消息。
被正红旗击败、俘虏的,是漠北来的骑兵,准确的说,此次掠夺盛京京畿的,大部分都是漠北三汗的部队。
俘虏口供,说素巴第汗、衮布汗、巴布台吉与额尔德尼珲台吉俱在阵中。
京师哪儿有密不透风的墙,口供审问出来,不到一个时辰就传遍盛京。
八旗贵族都快炸了。
沈世魁的东江镇出兵,明廷的陈洪范在造大船,羁縻的朝鲜王晓谕八道要抗金,西北元帅府在刘承宗的指挥下寇边,科尔沁被打得满地找牙。
现在就连漠北喀尔喀都来打我们了,那不是外藩吗?
乐观者拔刀攘臂,要去讨伐硕垒……毕竟素巴第和衮布的地盘,他们确实也够不着。
悲观者则干脆觉得后金在天聪汗登基后,终于在崇德皇帝的英明领导下变得人嫌狗厌,举目皆敌。
这灭顶之灾般的压迫感,一点都不比建州时代的萨尔浒开战前小啊。
代善写给黄台吉的急信里说,如今已有毫无远见之贵族,提出不如归降大明,因此请皇上尽早还驾盛京,以安人心。
其实别说留守盛京的贵族们了。
就连黄台吉,也被盛京一连串的急报打蒙,脑袋嗡嗡直响。
盛京城外的交战,赢了获取俘虏,造成的影响极坏,还不如输了呢。
当然更让他急于知晓的是,刘承宗既然没打沈阳,那他到底带着军队去哪儿了?
很快黄台吉就知道了。
崇德皇帝的行辕刚进盛京,西边辽阳陷落的急报就传了过来。
实际上,沈阳以西,这几日各路人马用各种手段,往沈阳送了十几拨人传递急信,就这一封送到了。
送这信的人是正蓝旗驻海州河口的守将伊勒慎,是努尔哈赤时期的老将了,年初刚升三等梅勒章京,从刘承宗出现在辽阳郊外就想尽办法送信,单是信使就搭进去三拨人。
先派了仨鱼皮鞑子奴隶兵,说把信送到就给他们编正兵,结果撞上了抢劫的张献忠,一死一伤跑回去一个。
第二波派家里的汉人奴隶,倒腾出来辽东军服,装锦州兵,好家伙元帅军见了更利索,全给砍死了。
第三波学精了,不穿铠甲,就装辽东老百姓,要投农民军,在辽阳城下碰见高应登的人,怕他们是奸细,不收,给放走了。
结果好不容易走到沈阳郊外,被素巴第的蒙古兵随手一箭射死。
等到最后一拨,信上辽阳遇袭的内容,已经变成辽阳陷落。
这几个人倒是运气好,辽阳那边忙着熔金银、搬财货,封锁区域收缩,又赶上黄台吉的八旗主力回援沈阳,驱逐了郊外的蒙古兵,这才成功把信送进盛京。
辽阳陷落。
就这四个字,让黄台吉鼻血喷得止不住。
他已经跑得够快了,大小二白两匹御马都累瘫了。
而那辽阳坚城,想当年大明在辽东人心向背,他爹克辽阳还花了三天。
刘承宗短短一日就给攻破了?
黄台吉不理解。
他不敢休息,从代善那拿到了所有审问俘虏的情报,立即下了密诏,让在京的各旗旗主、固山严管手下,随后将造谣漠北三汗打进京畿的旗兵挑了四个处死。
正告诸臣,打进来是杨麒的漠南骑兵。
那当然不是谣言,贵族们、领兵在外交战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对歹青帝国居住在盛京的贵族家眷、仆役以及旗民来说,只能是谣言。
倒不是黄台吉有意隐藏真相,实际上如果能把所知的所有情报告知民众,那对他来说倒是省事了。
偏偏这不可能,人们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单知道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却不知敌人究竟是谁、又到底有多少兵力。
任由他们风传谣言,最终反倒会形成大势,反过来影响贵族们对时局的判断。
只操心自家那帮不省心的亲戚,对崇德皇帝来说就已经够头疼的了。
俘虏口供证明,他在刘承宗与关宁军的关系上,推测是对的。
锦州军驻辽西而不进,居然是受了刘承宗的威胁。
这事让黄台吉觉得挺好笑。
刚从代善交战的情报得知,刘承宗居然在武装蒙古,让他觉得这个汉人有雄主胸怀,转头又听说他威胁祖大寿……不禁令他内心对刘承宗的评价忽高忽低。
武装蒙古是步妙棋,蒙古诸部自万历年以来百战百败,一是诸部各为其主一盘散沙,二是虽有精湛牧卒却缺少武装,没有死战底气。
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大明,即使有过款蒙策略,但那也不过是给白银粮食,让蒙古骑兵吊着命给大明拼死效劳,但这种掺着毒的策略,不要说林丹汗,就连小部首领都很难为之效忠。
给再多银子也没用。
在根子上,游牧的生产方式,就很难打造出坚甲利兵的常备军队。
十五名骑兵有一副铁甲,在草原上就算装备精良了。
而据代善的情报,这支漠北骑兵,十个人能有四五副铁盔甲,不少还是明军制式。
毫无疑问,在崇德皇帝不知道的时候,漠北三汗已经跟刘承宗穿上了一条裤子。
这不禁令黄台吉佩服他的胸襟,也羡慕他的人口……他不怕蒙古翻天,这才敢武装蒙古。
哪怕在后金时期,他们虽然给左右翼蒙古二营提供了一些武装,但也不敢完全像这样不留余力地武装蒙古兵。
但这其实是误会,刘承宗武装的是漠南骑兵,主要的武装方式是直接把杨麒那支部队派到漠南,甲械上的武装也很少。
给漠南骑兵提供甲械的,恰恰是臣服后金的哈喇慎部。
而元帅府和漠北三部的合作,只能说刚刚开始,这是漠北三汗的军队作为元帅军偏师,投入战场的第一战。
至于那十骑就有五副铁甲的夸张披甲率,完全是误会,其中三副都是元帅军的北元营。
还有一副来自元帅军的塘骑兵,当然是明军制式了,因为人家就是明军。
北元营现存整个蒙古的精华所在,一半的兵姓孛儿只斤,另一边则是宰桑、达尔汉这种汗庭事务官和带兵官,当然有铁甲了。
反倒是他觉得刘承宗恐吓祖大寿,颇为不智的决策,才是刘承宗的本意。
那祖大寿在黄台吉心里是白月光,如关羽之于曹操。
像砍一刀一样,黄台吉始终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再努力一点就能策反祖大寿和整个锦州军,都给钓成舔狗了。
夸张到什么程度?
降金剃发,这是努尔哈赤克沈阳、辽阳以来,后金用于分辨敌我、断降人后路的一贯国策。
祖大寿被俘虏的、投降的亲戚,就因为姓祖,不用剃头,到现在盛京的祖家人依然不用剃头。
但祖大寿又不是刘承宗的白月光,一没好感二没来往,他根本就不愿意多说一句,说点好话能给人劝降了拖家带口跟他回陕西还是咋的?
实际上祖大寿老实人,确实吃这套啊。
黄台吉对他好,让他觉得黄台吉是英明雄主,就算逃跑,被俘的家人也不会被杀,可以跑回去继续为大明效忠。
刘承宗不一样,统帅西贼北虏一群豺狼饿虎,人还没到,秃鹫就已经在锦州城上房揭瓦蹂躏乌鸦,军队所过之处没一个时辰就冲天黑烟遍地起。
这种比天花还可怕的恶棍,要么就直接给他弄死,不能弄死就别惹他。
所以祖大寿非常听话,说不让他过辽河,两万锦州军就真蹲在辽河西岸数小鱼。
不过对黄台吉来说,战场上倒也不算全是坏事,至少随着八旗主力回援盛京,漠北三汗的军队已被争相驱逐。
他们不像漠南蒙古在科尔沁那么大胆,四处乱跑,只顾埋头向西撤退,说明追着他们就能找到刘承宗的主力。
一场会战,无可避免。
黄台吉御马也不骑了,再骑就得把大小二白两匹宝马累死。
他备了七匹战马,甚至让人带了轿子,集结八旗正丁余丁与旗奴、武装鱼皮鞑子和索伦兵,调集科尔沁左右翼内迁骑兵,以及耿仲明所辖乌真超哈枪炮,挥师西进。
征刘承宗,复辽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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