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全州的地界再次见到宋家人,最让她吃惊的是,来人竟是太太曾氏。
容家大门外的七星海棠阵里头掺杂了一种特殊的幻阵。站在里面能轻松看到外头是什么情况,那些想要闯进来的,眼中除了竹林还是竹林。
这样布置倒不是想看别人闹笑话。主要是留下应变之机。知道是谁就能提前想好对策,聊起人生也不用慌。
最先知道有人上门的是容徐,他心有疑惑想去书院那边找父亲说话,走到大门口就瞧见踩在梅花桩上狼狈且烦躁的中年妇人,不就是宋家最识时务的当家太太?看到她的那一刻,容徐忘记了原本的初衷,他勾起嘴角回到宅子里,直奔观天。
他过去的时候,如意像是没骨头似的,靠坐在美人榻上,一边吃着梅干一边看书,手里拿的不就是道家神书——周易。
听见有脚步声。如意拿起矮桌上的簪子,夹进书里,放在一边,坐直了看着人来的方向。
这步频,这感觉……该是容徐。
阖府上下唯独他风风火火沉不住气。
几乎是同时。就听到容徐欢快的招呼声。
——“阿姐,阿姐,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如意好脾气的配合他说:“我可猜不出什么。你直说吧,什么事?”
虽然立刻就得到了回答,虽然口气很温和,容徐还是没得到哪怕一丁点成就感,他就跟受委屈的狗儿一样呜了一声,如意注意到这点小动作,她浑身散发出生母的光辉,笑盈盈看着容徐。
明明是半路捡来的阿姐,她这姿态却跟娘亲哄儿子一样,容徐心里一塞,终于跳过这事说起重点来。
“我方才想去佛灭峰上找父亲说事,走到大门口却察觉到外头有动静,抬头那个一看,真有人登门拜访……还是阿姐你不想再见的老熟人。”
听这口气,对方应该只和她相熟。
如意又瞅了容徐两眼,挑眉道:“会让你摆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那必然是宋家的,难不成,时隔一个多月,宋承望带着他儿子杀回君山了?”
容徐就一阵哈哈大笑。
“阿姐你也有说错的时候,来的不是那人渣,是他夫人。”
本以为得知真相的某人会纠结,结果却出乎了容徐的意料,如意听说来的是曾氏,不自觉露出了宰肥羊的表情,那模样吓人的很。
回过神来以后,她对容徐说:“你把人领进来,我去换身衣裳见客。”
容徐瞪眼。
“那一家子就没个好鸟,没撵她下山就是好的,还要我去请人?”
“不干。”
如意站起来往屏风里面去,半晌之后才听他说:“我何时吃过他们的亏?你放心把人带进来就是,会腆着脸到千机海来,恐怕是出了什么惨绝人寰的状况……不听她讲述一番,怎么知道那一家子现在有多惨。”
我……去啊。
还以为她圣母病犯了,须得吃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门道。
惹谁你也别人女人。
这就是下场。
容徐后背一凉,屁颠颠出去接人,如意换上裁剪最精致最出尘的衣裳,将披散的长发绾好,插上一支散发着特殊香气的木簪,径直往前院去。她到的时候,屋子里坐了好些个人,性别为男的倒是只有容徐一个,余下的就是三房的太太和伺候她们的丫鬟婆子。
“刚提了一句人就来了,如意你快进来瞧瞧,这是谁?”
话是薛氏说的,如意笑着迈过门槛,又往前走了几步给三位舅母请安,然后才同曾氏打了个招呼,没等对方回应就坐到容徐旁边。
尴尬是一定的,曾氏心里头多少有些气恼,她深知自己的处境,并没有拿辈分去压如意,反而赔笑说:“全州的水土还真是养人,这才几个月?竟越发水灵了。”
她笑,如意也跟着笑。
“这青山绿水共为邻的日子,与喧嚣市集自然不同,要我说各有各的处。千机海清幽好过日子;雍京繁华,又在皇城根下,占龙脉,有紫气庇护,是真正的风水宝地。”
扯掰了一大堆,却没有半句说在点子上,曾氏额头上的青筋凸了凸,她立刻惊觉这里不是自个儿家,随之深呼吸好几下,才将情绪稳定下来。
曾氏端起茶碗喝一口,想借这个空档找出达成心愿的办法,左思右想都不得其解,只得硬着头皮老实说:“你父亲病倒了,天天喝药半个月也不见好,他每天念叨你的名字,说是想在……那之前再见你一面。”
这是以弱示人,然后一步步鲸吞蚕食。
要是这么容易就上当了,简直对不起她玄门弟子的身份,如意朝大舅母看去,薛氏也是聪明人,立刻领悟了她的意思,将丫鬟婆子挥退。
确定没外人如意才开了口。
“若真是如此,夫人您不会在这节骨眼上亲自下全州,做人何不真诚一点,您是想让我找出父亲卧病不起的原因救他对不对?”
“就知道瞒不过,就像你说的,大夫都说没法子,我想着你那么大本事,肯定知道该怎么做,也不敢耽搁就过来了。”
如意还是笑。
“在宋家十五年,我有许多不愉快的回忆,即便如此,我并没有记恨你们,我这个人,有仇有怨当场就要说清楚,不会积在心里头……我其实很欣赏您这个人,不为别的,因您明白一个道理:天大的亏也只能吃一次,不要和摸不清底气的人死磕,识时务者为俊杰。”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告诉您,我是玄门弟子,不是医道鬼才,不会治病。”
曾氏就急了:“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我的确知道怎样才能保住父亲一条命,那又如何?且不说违逆天道篡改生死会给我带来怎样的麻烦,他宋承望将我娘亲困死在深宅大院,从未公平对待我这不起眼的小庶女,从前有个宋字压着,我不会反抗,今时不同往日,您这套恐怕行不通。”
曾氏忍气吞声说:“就算易了姓,你毕竟是我宋家姑娘,他是你爹!”
如意笑得天真烂漫。
“这年头没有比亲爹更不值钱的,好不容易脱离火窟,您凭什么认为我会再跳进去?”
气死了,真的气死了。
这要是她亲生的闺女,直接一把掐死。
为人女怎么能这样恶毒?
曾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你这些话简直大逆不道。”
如意还没说什么,容信之的夫人薛氏就抢先一步开口:“宋夫人贵人多忘事,竟不记得圣旨上说责令如意改姓容,记在我名下,她是不是大逆不道还轮不到外人来说。”
伍氏也用手帕沿着唇笑。
“出去做客竟当面说主人家是非,宋夫人不愧是前工部侍郎夫人。”伍氏压根记不得宋承望是个什么官,就凭感觉说了一个,她会提起这个不为别的,还是讽刺。学问好品德好堪为天下表率的话就不会进劳什子工部,翰林院、御史台、礼部才是真绝色。
换了以前,曾氏已经炸了,无奈今时不同往日,老爷被罢了官,全家成了笑料,儿子镀金不成身败名裂……就算容家人指着她的鼻子骂那也没办法,能做什么呢?大肆宣扬他们家女眷道德败坏?要是真那么做了,宋嘉文就是榜样,绝壁落得同样的下场。
说到这份上,要想成事基本不可能,她又不敢用旁门左道的手段,只得告辞。
既然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目的,何必这样作践自己?
曾氏还没来得及离开,就有人抢先一步进门来了,对方迈过门槛以后并没有立刻进来,反而是负手而立,冷淡的在房里扫了一眼。
“听说府中来了客人。”
来人可不就是容信之,他平时也喜欢板着脸,却是为了树立威严的形象,“真冷淡”的情况并不多见,会这么说话摆明早就知道来得是宋家人了。
这一点,容家几人都想到了,站出来应声的还是薛氏。
她笑着迎上前去:“老爷您回来了?今儿个怎么这样早?”
还能怎么,当然是容徐那蠢蛋偷偷写了字条让鸽子送到隔壁佛灭峰上,告诉他宋家人踢馆来了。
容信之径直走到上座,坐稳了才说:“还没进门就听到这边的动静,说什么这样热闹?”
如意压根不怕他冷脸,笑盈盈道:“舅舅您来得正好,方才说道女德和教养之类的问题,您作为当世大儒,最有发言权的。”
……
女德与教养?
这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家伙找上门来是为了质疑容家姑娘的品性?
容信之还没发难,如意补充说:“您恐怕不认识,这是宋家嫡夫人,亲自来君山是为了带我去雍京见父亲最后一面的,说是大夫下了断言,铁定救不了,那个啥之前想见见我。”
曾红霞的原话的确差不多,那么说是为了渲染氛围,以道德绑架的方式逼迫如意跟她回京,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不对劲了。
无论是口气,还是语境。
她还在担心事情传出去自己有嘴说不清,结果,容信之压根没问怎么回事就笑出声来:“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做多了坏事是该早死早超生。”
容信之笑到一半,还特别感谢了曾红霞。
容徐的面部表情已经扭曲了,为了忍住不笑拼尽全身的力气,如意的道行就高多了,她还是那模样,在容信之说完以后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夫人心好,从前也在各种方面帮了我不少。”
因为太想看到宋承望断气的模样,容信之答应了曾氏的要求,说要亲自上京,好歹在有生之年看一眼这个头上长疮脚底化脓从心到肝黑到底的妹夫。
同老爷子商量过后,最终确定了跟他一道上京的人选。
如意是一定要去的,然后就是两个儿子——容律容徐,他们因为各种原因志在官途,正好到雍京去感受一下氛围,结交学子,适应风土。
按理说,要出远门就应该带上容徵,考虑到如意有各种护身符,不用会武功应该就能旅途顺利,容徵就留在全州行侠仗义匡扶正道吧。
容信之说什么也要见到宋承望的最后一面,北上这一路几乎没耽搁,换了好几次车,跑了整整四天,就看见庄严肃穆的城门。
照曾氏的意思,他们直接住到宋家便是,好歹是一家人,容信之根本不搭理她,更不会同意放如意回魔窟。到雍京以后,他们就兵分两路,容家人找客栈沐浴更衣收拾门面,曾氏直接回到宋家。
宋承望卧病在床有大半个月了,大夫来来去去,换了不知道多少,他们的说法却都是一样:压根看不出病症在哪儿,更莫说救治了。
宋承望脾气本就不好,病了之后更是一点就炸,正是因此,曾氏没敢告诉他详细过程,就说如意已经在容家人的陪同下抵达雍京了,他们收拾好之后就会过府。
这可说是几个月来最好的消息。
那个只手可遮天、打个喷嚏就能翻云覆雨的女儿……一定会给他最好的建议。
总算能把心放下,有救了!
宋承望想多的地方不止这里,他还脑补了容信之远上雍京的原因,最终结论是:容喜楼娘家人应该已经想通了,愿意来修复破损的关系,上京城亲自见他。
自以为是的人很多,完全唯我唯心疯到这地步的真没有几个。
说这些也没有用,总之,宋承望误解了,曾氏却不知道。
然后他们就闹了个大笑话,在容家人登门之后。
宋承望吩咐丫鬟给他换了身上档次的衣裳,让人扶着靠坐到书房的榻上。不到晌午,容家四人来了,在管家的带领之下,他们一路风风火火直奔书房,前脚迈进去,表情就微起来。
说好的药石无医吊着最后一口气呢?
这尼玛不对啊?
回光返照也没这么牛逼。
容信之原本不错的心情瞬间破坏,他冷眼看着曾氏,呵呵道:“不是说得了不治之症随时可能断气临死前一定要见我们如意一面?”
宋承望的确蠢,即便如此,他还是听懂了,大舅子压根不是来和好的,是来看他重病不治凄凉的死。
“大舅老爷你……”
容信之回他一声冷笑。
“我妹子不幸被猪拱了,我还要承认那头该死的猪是妹婿不成?”
他的脸上大喇喇写着三个字:你逗我。
这战斗力已经报表了,按理说,直接将战场交给他,看热闹就是,如意却拦了一手。她满脸欣喜的看着渣爹,说:“恭喜父亲,再有半个月您就能和娘团聚了。”
当然是在另一个世界。
容信之就把他搞得气血翻涌,如意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让他吐了血。
这不是夸张。
他一个没忍住,鲜血就从嘴角留下来,容家人却没有任何同情心,他们十分高兴,恨不得冲一壶茶,边品边看宋人渣的下场。
继续下去真的是要出人命,曾氏让管家守着老爷,自己去送客。主人家不欢迎那就走咯,容家人没有死乞白赖留下来的意思,临走之前,他们排队祝福了重病在床的宋承望。
容徐:“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应该没这么容易去吧。”
容律:“……”
容信之:“我向父亲说明情况之后,他说,书院那边有你们俩叔叔顶着,咱们耗多久都没关系,确定人已经死了再回去传达好消息。”
容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咋办?”
如意:“以我多年的经验,最多只有半个月,除非能请到神医出山。”
容律:“……”
既然这样,大家就放心了。
走走走,回客栈去该吃的吃该喝的喝,等这王八羔子下地狱。
他们说这番话的时候还没走远,就让宋承望听了个正着,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好不容易缓过来,就看见把人送出去以后匆匆进门的夫人曾氏。
就在昨天,他还感谢老天爷赐给他这么有本事的婆娘,关键时刻顶得住。也就过了十来个时辰,宋承望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抄起木头绷的凉枕就朝曾氏砸去,瞄准了方向,完全没留力。
“你这贱人,同他们说了什么?”
曾氏用手将凉枕挡下来,手腕的地方撞得通红并且生疼,她也没敢去管,反而哄着眼眶看向夫君。国算天香:
“他们是容妹妹的娘家人,根本不待见我,想到老爷您的情况,妾身不敢空手而归,只得把情况说重将人骗到雍京……”
“人是跟着你回京城了,他们却是来看我笑话的,当面就敢咒我死。”尽吐东划。
宋承望气红了眼,那模样曾氏看了就害怕,她怂了怂,说:“我没想到。”
“你这蠢妇!我要你何用!”
对曾氏而言,死丈夫虽然难受,却没到活不下来的地步,毕竟她有儿有女有钱……宋承望这番话让她彻底下定了决心,本来想坐着等他死,没想到宋承望却在两天以后写下休书,说要让她净身出户,然后扶正容喜楼。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曾氏听说之后差点晕过去,找回神智以后半点不敢耽搁,直奔宋承望养病的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