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尚书袁中,是一位公认的脾气极好的人。
当年朝堂之上与人议事,对方将他说得哑口无言之后,竟然得寸进尺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就在众人以为可以目睹一场朝廷命官拳脚相加的闹剧之时,袁中只是随意地擦了擦,在众人惊呆的目光中还以笑脸。
有人私下里嘲讽袁中毫无血性,不是真男儿。要是换了自己,早就一拳挥过去教对方做人了。
事情过去二十几年了,当年吐唾沫的那位死在了一场动荡之中,而出言嘲讽的那几位,越走越低,不知道沦落到了哪个州县去做官。只有袁中,带着一张温和的笑脸,一路走到吏部尚书的位置。
元丰元年的恩科,主考官正是袁中,那一年所有榜上有名的士子,全都要毕恭毕敬地叫他一声恩师,这也算是做主考官的福利之一。
因为是恩科,最后录的人数并不多,只有九十四人。除了状元榜眼探花前三甲留在了中枢以外,其他人都被下放到各州县府去补缺。对于位列二甲第七的靳川,袁中恰恰有些印象。
国朝初立,各级官学还未运行,寒门连生活都艰难,更不用说花高昂的钱财去购买笔墨纸砚这些读书人的标配了。能够在元丰元年就参加恩科并取得名次的学子,无一不是出身于大家族,没有钱财的后顾之忧。
靳川是个例外,有个非常有远见的母亲,即便家境贫寒,也拼命咬牙供着他读书的一应花销。靳川也很争气,虽然没有摘获三甲的桂冠,却也是金榜题名,获了进士出身。
放榜那天,榜上有名的学子们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喜极而泣,只有靳川,引着自己的母亲来到榜前,将自己的名字指给不识字的母亲看,然后当着所有人的命,恭恭敬敬地给老人家磕了三个响头。
也就因为这三个响头,让袁中对靳川留下了印象。后来靳川去了都安县做官,袁中也就渐渐忘了他。
万万没想到的是,今天会在皇帝的御批信笺上看到他的名字。袁中看着京兆府三个字,眉头皱成一团。
从穷山恶水的都安县到泰安城,是毋庸置疑的提拔。更不用不说同等职位的情况下,京官默认要比地方官大上一级。
但即便是这样,还不足以让袁中惊讶到这个地步。
泰安城只是一座城,虽然不属于任何一州,但为了方便管理,就将泰安城及附近的县镇都括了进来,单独成立了京兆府。也正因此,泰安城内的官员,被称为京官。虽然地位超然,但其实京兆府的官并不好做,除了在天子脚下,一言一行都可直达天听之外,整座泰安城里不知道住着多少位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光是隶属于六部的官吏,就接近千人之数。在这种情况下,京兆府想像其他的县令,刺史一般说一不二,根本不可能,只能乖乖地夹起尾巴做人。
京兆府尹谭吉夹着尾巴做人做了六年,终于无法忍受了,虽然只有五十几岁,却生了一身的病,告老还乡去了。如今京兆府尹的位置上已经空了两个月,袁中挑来挑去,死活找不到一个合适并且愿意坐上那个位置的人。
如果是普通的任命,自然不会由赵光亲自安排。如今看来,这位正七品的都安县令,即将要连升五级,迈入正五品大员的序列了。
是什么样的际遇呢?让这个出身贫寒的小子可以一步登天?
袁中笑了笑,在吏部特有的推举官员任命的文书之上,写下靳川的名字。
“没有什么事情是会一成不变的。在不同的时期,要采用不同的策略,除了因地制宜,也要注重因时制宜。”张不周歪斜地靠在椅背上,跟对面的靳川唠叨着。
“就像老靳你一样,当初都安县人口少,有几个衙役就够用了,现在不也扩大了队伍?我那天看见李晟那小子,领着十几个人巡街,威风得很。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既然人民公社大食堂已经不适合现在的情况了,取缔了就行了。”
靳川笑道:“我就问了问怎么处置,你就这么多话。这大食堂毕竟是你的主意,到底是怎么个章程,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我哪敢乱做决定。更何况,这食堂盖起来也用了不少人力物力,就这么弃之不用了,有些可惜。”
张不周点点头:“这话说的还算有点道理。当然不能就这么荒废了。这样吧,有没有兴趣,一起开一家酒楼?”
靳川愣了一下:“开酒楼?这里方圆五里没有人烟,谁会来这吃饭。要开也是在都安县城里开啊。”
“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子,正是因为谁都想得到应该在县城里开,所以我们才要开在这。人无我有才是做生意的思路,咱们要做就要做高端,你想想,这里有什么是县城里没有的?”
靳川疑惑道:“这里有什么,这里除了一条大江什么都没有了。哦,不对,再过些日子,这里会有两条大江。”
“这就对了,要的就是这两条大江。你想想看,到时候岷江到了这里,被新堤一分为二,滔滔而去。再加上远方的几座山,这叫群山夹玉带,一堤分两江。将食堂的格局稍稍改一改,所有冲江水的方向全部打成窗子,到时候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江水滔滔,多有味道。要是江水平静的季节,还可以搞些画舫游船过来,在江上游玩吃饭,两不耽误。”
靳川鄙夷道:“是你张大公子的品味太高端还是我太没品味,这江水大家看了几十年了,从没听过有人说好看。”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这江景啊,就不是给都安县的人看的。说句不好听的,你都安县才有多少人,其中的富人就更少了,有谁舍得花高价来吃饭。”
张不周侃侃而谈:“咱们的目标要定的高一点,瞄准整个剑南道,甚至于更远地方的有钱人。”
靳川笑道:“你当有钱人是傻子啊,就你这么一个江景,就把人忽悠来了。”
张不周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远处道:“谁说只有江景了。你看,新堤建成以后,上面是留出了车道的,贯穿南北两岸,我们可以在最外侧种上树,会开花的,叶子会变黄变红的,反正就是越花里胡哨越好。假如种的是银杏树,到了秋天,整个堤坝之上落满金色的银杏叶,会有多美。过了堤坝以后,便是新康乐坊了,等到糖坊运作起来,产量够高的话,咱们就可以把市场上的糖价打下去了。那群外来的商人,将糖卖的比肉还贵,这不是摆明了宰人嘛。我就想着给他们狠狠地来一下,让他们千里迢迢运来的货,一斤都卖不出去。”
“到了那个时候,从堤坝到康乐坊,修建一条以糖为主题的路,可以有免费品尝的糖果,也可以开设店铺,要是有外地富商来了有兴趣的话,可以和这些店铺做生意,进了糖回他当地去卖。”
“既可以游玩,有美食美景,还可以顺路做生意赚钱,这样的地方,换作是你,会不想来吗?这可是旅游经济,在整个凌国还处在初级生产水平的时候,第三产业的出现可是降维打击。要是你有本事说动吴家人,将吴家祖宅对外开放,供人参观,我保证你收门票钱收到手软。”看书溂
靳川原本被他说得怦然心动,等到他说起参观吴家宅子的事儿,就知道和那听不懂的“旅游经济”一词一样,又开始不靠谱了。“有件事啊,关于新康乐坊,也就是糖坊,糖不是应该由她们来卖吗?若是交给商人们去卖,糖坊未必能赚到那么多。”
张不周嗤之以鼻:“赚多少是多?将糖的价格定的高高的,谁也不许插手,每一两都由康乐坊亲自卖出去,把天下钱财都收到手里,这样才算多?
你是不是傻,糖坊的那些女子,虽然不用像以前那样出卖皮肉色相了,可是毕竟还在贱籍,是比商人还低一等的贱籍。若是让她们赚取了太多的钱财,你信不信马上就会有人盯上这里,连皮带肉地全部吞掉。”
靳川不相信:“有镇国公府做后盾,有谁敢那么不开眼?”
张不周冷笑:“剑南道节度使。”
靳川道:“你在说什么废话,剑南道节度使不就是…”说到这里靳川停了下来:“你的意思是,蜀王殿下?不能吧,陛下的旨意里,蜀王殿下只是遥领剑南道节度使而已,又不是真的来。剑南道,应该会是许副使说了算。”
“我只是打个比方。”张不周有些严肃:“树大招风的道理,不用我说你也懂。在别人眼里,镇国公府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只可仰望,不能触及。我却知道,这棵大树正是最招风的那一棵,倘若不知收敛,早晚会被风吹断。”
靳川闻言知意:“那你的意思是,镇国公府会放掉这门生意?”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背负着坏掉的名声才将康乐坊变成了糖坊,又用宋思思脱籍作为筹码,换来了新宋的制糖制法,再加上跟南诏打赌才赢来的那五成的甘蔗,这么多的付出,我怎么可能就这么将利润拱手让人?”
靳川疑惑道:“不是你说的不能一个人把钱全赚了吗?”
“对呀,不能一个人赚完,就分给大家一起赚嘛。双赢懂不懂,多赢懂不懂,让大家都有的吃,这样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应该做的。”
靳川不屑道:“我是一县父母官,可不是低等的商人,怎么会知道商人会怎么做。”
张不周无奈道:“我这次去南唐,看到一句话,叫作无农不稳,无商不富,是南唐开国君主李鹰顾说的,我真是发自肺腑地赞同。你知不知道,南唐的百姓,要比咱们凌国富裕的多。”
靳川皱眉道:“光是富裕有什么用,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内心的修养才最重要。”
“那,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足而知礼节,这可是你们这些当官的文人说的话。富裕有什么用,只有让百姓富裕起来,才有可能心生向道之心,才有可能培养出更多的读书人来。你出身于什么样的家庭,受过什么样的苦,都忘了?”
想起自己的经历,靳川道:“我从小家境贫寒,可是一样活得好好地,不也一样考上了科举?”
张不周简直要被他气到爆炸:“我的靳大县令,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高风亮节,安贫乐道。当人们有了活下去的机会的时候,就会想着活得好一点,这是人性决定的,毋庸置疑,无可厚非。庄子上的百姓,你比我更了解,有几户人家,能在过年之外的时候吃上一顿肉?为什么不吃,因为没钱啊。因为没钱,孩子们整日光着上身跑来跑去,因为没钱,他们用芦苇杆在河边的沙地上练字。你可以去问问看,这种生活,又有谁真的喜欢。”
靳川被他说的有些惭愧,这些因为没钱而出现的惨状,都是自己忽视掉的问题。当自己还在为取得的成绩沾沾自喜时,张不周的目光看得更为长远也更加细致。“我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当官,一定是个好官。”
张不周笑了:“我呀,我就是个陆地键仙,让我站在制高点上指责,自然慷慨激昂义正言辞,真要让我混进了你们的队伍里,恐怕会连吃炸酱面那哥们都不如。”
“什么吃炸酱面那哥们?炸酱面是什么?哥们又是什么?”靳川要被张不周逼疯了,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奇怪词语,为什么自己读了几十年的书,却总是听不懂张不周说的话。
“这些都不重要。等你到了泰安城做官,要记得,眼光要看得高一些,但同时也可以看得低一些。既然是一方父母官,让自己的孩子吃得饱穿的暖,有书读有钱花,不就是你们的责任吗?”张不周站起来很不雅观地拍了拍屁股:“当官不为民造福,不如回家种红薯。饿了,去吃东西。”看书喇
“吃什么?”
“今晚就吃炸酱面。”
“炸酱面,听起来很好吃,喂,你刚刚摸了屁股没洗手。”
“放心,我会先做你那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