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康乐坊还是之前的烟花之地,张韬等人一同出现在这里,必然是一场轩然大波,恐怕整个剑南道官场,都会成为笑话。正因如此,即便康乐坊已是今非昔比,众人的行程虽然没有刻意保密,但知悉的人数也极其之少。一行人中,只有张不周和张三恭毫不在乎,两人都没有官身,没什么好怕的。张不周甚至自嘲,按照之前的流言,自己不来康乐坊反倒让人意外了。
按照张不周的想法,应该准备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但是被靳川和谢意联合否决了。他们并不能理解,为什么找一些孩子来夹道列队,再请上一些人敲锣打鼓,就算是郑重欢迎了。
靳川是属地主官,谢意是康乐坊的大管事,但今日的主角,却轮不到他们。在场之人全都清楚,糖坊到底能不能成,最终还是要落在眼前这位还不到双十年华的女子身上,
宋念卿一身青色麻裙,没有戴任何首饰,却依然遮不住她的绝世风采。相比于之前两次见面,宋念卿明显有了不小的变化。尽管脸上还是没有笑意,至少不再像之前一样冰冷淡漠。“罪女宋念卿,恭迎各位大人。”
张韬站在众人最前,看着眼前施施然拜倒的新宋遗姝,眼神复杂。自从上了年纪以后,对于当年造的杀孽,也并非完全没有后悔过。年轻时想过要做一世枭雄,现在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那个狠心的劲。“起来吧,新宋已经灭亡了,罪过已随逝者而去。听说你将制糖的法子献了出来,这才有了现在的康乐坊,也算是将功赎罪了。”看书喇
张不周在最后边听得好笑,好一个将功赎罪,也不知道宋念卿犯了什么罪。张韬虽然不会治政,这做官的道行倒是学了不少。一句轻飘飘的将功赎罪,康乐坊原本的大功劳,怕是要打个折扣还不止了。
谢意一直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宋念卿引着众人走进康乐坊。张三恭倒是胆大得很,一直偷偷找机会给她使眼色,都被她选择性无视了。张不周看得好笑,低声劝道:“你要是信我,今日就别让谢姨表现。”
张三恭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别看了,相信我。”说完便跟着队伍前行,张三恭尽管困惑,也只得先听他的。
除了修建坊舍时有男工,等到塘坊正式建好以后,便只剩了女子。如今近百号女子,或徐娘半老或正值芳华,都聚集在空场,见张韬等人走近,齐齐跪倒行礼。
张不周站在最后面,眼神复杂。眼前的女人们,若是用前世的标准打分,全都在80分左右。之所以会这样,并非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女人普遍颜值高,而是长得不好看的女人,下场比这些沦落到烟花地的更加凄惨。最大的可能,是在被押解回凌国的路上,就被士卒蹂躏至死,尸体恐怕早就被丢在山里路边喂了野兽了。
张韬没有让她们起身,而是接过许抚远手中的一份文书,并非是黄色绢帛题写的圣旨,而是一张普通信笺。“吾皇慈悲为念,仁义为先,特许你们这些人做工赎罪,或者捐钱赎身。具体的内容,稍后会有人给你们详细说明。本官能告诉你们的是,只要你们守规矩,日后脱离这里,谋一个自由身,甚至嫁人生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张韬的话一路,尽管威严甚重,也挡不住场下众女受到的冲击。在窃窃私语中,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泪流不止。但无论怎样,都不会有人反对这件事。
人活着,总归是要有些盼头的。
这件事是张韬辞去剑南道节度使一职时,一并向赵光请求的几件事之一。作为唯一的一品国公,为一群女子进言谋一个生路,其实是失了身份的。但不管赵光如何想,总归是同意了这个请求。
许抚远隐隐有些愧疚,但掩饰得很好。当年康乐坊原本已经脱离苦海,是许抚远一力主张,又将它重新变回烟花之地。这些女子的下场,也从被坑杀变为了风尘女,说不清是好是坏,有人把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但也有人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些女子若是知道自己是幕后黑手,不知道是恨自己多一些,还是感激自己多一些。
想想有些可笑,怎么会有人感激自己。目光转向谢意,相比于其他人的激动,谢意看起来很是淡然,只是眼中不时闪过一丝遗憾,更多的则是释怀。
张不周也挺开心,虽然不是将这些女子马上释放,但至少给了她们希望。让康乐坊这个名字,重新回到楚怀瑾当年希望的方向上来,是张不周为这位虽未谋面但却满怀敬意的女子,做的第一件事。
张韬不想面对这幅场景,示意宋念卿继续进行,接下来就该是参观制糖的全部流程了。张不周担心人多嘴杂,不利于保密,于是说到:“我看就安排几个人进去看就行了。”
张韬瞪他一眼:“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站到后边去。”
看张不周吃瘪,宋念卿感到有些好笑,忙开口道:“不妨事的,制糖制法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光看是学不会的,不用担心偷师。”
张韬哼了一声,示意张不周多事,带着众人走进了坊内。
按照张不周的建议,康乐坊的女子们虽然都在做工,但是各个环节是相互分开的。除非有人能将每个位置的人都凑到一起,不然的话不用想掌握全部工艺。更何况,如果制糖之法真的可以顺利投入生产,接下来的康乐坊,将会成为蜀州保卫最为严密的地方。
天气炎热,坊中又没有开窗,张不周并不想进车间去遭罪,于是便留在了外面。靳川和张三恭就没那么好运,无奈地跟了进去。反倒是谢意出人意料地留了下来。
“我代这些苦命的女子谢谢你。”谢意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脸。
“谢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您呀,得给她们洗洗脑,将来要感谢的是皇帝,是凌国,可不能把这份恩情记在我的身上。我这人命薄,受不起。”张不周笑道。
谢意道:“我不管你是为了那个姓宋的,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但三恭已经跟我说过了,这件事的背后,是你出了最大的力。若是没有你,这些女子不会有未来。”
见她坚持,张不周叹了口气道:“若说我真的有私心,你就当成我是为了母亲的心愿吧。”
提起楚怀瑾,谢意看向张不周的眼神中添了几分慈祥。当张不周转身去找阴凉的时候,她又一次喃喃自语,倒是和在庄子上第一次见到张不周时说的那句截然不同。
“他很像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