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这东西,小时候肯定都玩过,若是放在平时,制作起来很简单。
但是在此刻的火场之中,却成了天大的难题。原因很简单,没有水。
鲁肃的队伍一路急行,带的水也只是正常行军的量。到了这里以后,并没有剩下多少。刚才为了深入林中腹地,再加上救醒众人,又用去一些,眼下虽然还有,量却不足以支撑给这么多人做出泥巴来。
一筹莫展之际,陆升笑道:“都这个时候了,还顾虑什么?明明有一个现成的办法。”
张不周知道陆升说的办法是什么。
没有可以喝的水,但是还有不能喝的。
张不周道:“女人们就用水吧,这么艰巨的任务就交给咱们这些男人来。”
谷雨聪明得很,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点点头,接过水囊倒在地上,开始和泥。白露昏迷不醒,她要制作足以支撑两个人用的量。
几人将谷雨挡在身后,张不周朝着鲁肃道:“鲁将军,别客气了,请吧。”
鲁肃和手下面面相觑,大家都是男人,话不用说太透。更何况,若是不说出来,似乎还能好受一些。带着这种自欺欺人的心理,鲁肃咬咬牙,挥手转身,对着士卒下达了命令。
这大概是南唐禁军几十年历史上,最为狼狈,也最为隐秘的一幕。淅沥淅沥的水声在此刻格外刺耳,尽管已经背过了身,可是光听声音就足以让谷雨面红耳赤。
张不周等人如法炮制,很快就将泥巴弄好。强忍着恶心,张不周一马当先地抹在脸上,差点吐出来。这几天兵荒马乱的,上火了,味道很冲。有了第一下,剩下的就不成问题了。很快将身上裸露在外的部位用泥巴糊住。陆升的脸是个问题,担心被泥巴给感染到,所以不能用这个办法。鲁肃将自己身上的外甲脱下,只留着内甲:“用这个盖住吧。”
张不周朝他抱拳,顾不上感谢寒暄,将那盔甲给陆升盖上,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情抱怨:“这位不知道叫什么的将军,你该洗澡啦,这盔甲的汗味也太重了。”
鲁肃的脸同样被泥巴糊着,这会儿倒是看不出来红没红。张不周想打陆升一下提醒他别乱说话,硬是没找到可以下手的地方,只能瞪他一眼作罢。
风愈大,火愈烈,大风席卷着燃烧的枯枝落叶漫天飞舞。张不周匆匆躺下,这才看见秦沧澜还在山岩上,大喊道:“师父,你还在等什么,大火要来了。”
秦沧澜面露纠结神色,半晌摇摇头道:“老夫不怕,再者说,老夫实在做不来此事。我这一世名声啊,不能就此毁掉。要是跟你们一样,以后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张不周心道,你年轻时在人家紫清山上玩的比这过火多了好吧,还一世名声,到目前为止就没听人说过你一句好话。可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秦这么执拗,他武功再高,也断然没有正面对抗大火后安然无恙的道理。
关键时刻还是谷雨有办法:“前辈,我这水囊里还剩下不少水”
秦沧澜的功夫在这一刻彰显的淋漓尽致,飞身下来以后,接过水囊飞速弄好了泥巴有样学样地躺下了。
张不周打趣道:“师父,您不是不怕吗”
秦沧澜冷哼道:“我怕不怕先不提,等到出去以后,你的屁股怕不怕我的脚。”
若是有鸟儿能从空中飞过俯视的话,一定会被大地上的景象震惊。几百人挨着躺到,身上落满了灰尘,就连脸上都被泥巴糊住,简直就是个陶俑。张不周知道这该叫什么,自己这群人,现在就是会动的兵马俑。
在高温的环境下,泥巴干的很快,张不周感觉到脸上的泥巴已经结成了块,随着动作慢慢龟裂,不敢再多嘴,生怕它掉下去。就在老秦刚刚躺好不久,最外围的士兵齐声高呼:“来啦”
眼前的天空仿佛一瞬间变成了火红色,被大风刮过来的火如同咆哮着的恶龙一般,朝着众人躺到之处奔袭而来。即便保护再周全,也难免有疏漏的地方,有个士卒不知道被烧到了哪里,痛苦地嚎叫着站起身,朝着风来的方向奔跑过去,意图冲出火势的包围,可惜的是,很快叫声就微不可闻了。
没有人顾得上他,张不周尽管心痛,却也没有办法。这个关头别说去将他拉住,就算是出言制止都做不到。风火漫过之处,空气几乎被挤压一空,连呼吸都成了大难题,更不用说喊话了。
火势在被山岩拦住去路之后,向上爬升到一定高度又反转回来,再次从众人身上漫过。张不周只觉得每次呼吸都痛苦得很,感觉鼻腔和肺里都已经被烧坏了。越是想要屏住呼吸,喉咙越是痒,咳嗽的冲动马上就要抑制不住了。双拳死死地握住,不能咳,已经被火烘干的泥巴坚持不住了,只要有动作,肯定就会掉下来。
所有人死死地闭紧双眼,即便眉毛和睫毛已经被一瞬而过的火给烧了干净,也不敢睁开眼。只是人的忍耐是有限的,山岩的存在让众人的上空成了风与火盘旋交汇的地带,迟迟不退去的火势已经将这片地方的空气燃烧殆尽。若是有谁敢睁开眼睛,就会看到更骇人的景象:一个超级巨大的龙卷风,卷着火焰,树枝,落叶,正在慢慢形成。这一方天地,已经是末日般的存在。
相对来说最为娇嫩的眼皮,被狂风带来的细碎沙砾打得生疼。原本还算潮湿的身下土坑,此时让后背痒的难忍。张不周很想大口喘气,让新鲜的空气在肺里循环一周再吐出去,将郁闷和难受也一起排解掉。这种想法一旦产生,就不可避免地越来越难以克制,心脏像打鼓一样砰砰跳得越来越激烈,仿佛下一秒就会跳出胸膛。张不周不停告诉自己:忍住,忍住,忍住…
忍不住了。
人是无法将自己活活憋死的,掐死也不行,咬舌头死也是扯淡的说法。
所以,在感觉自己就要死掉之前,张不周终于张开了嘴,大口的呼吸起来。可是涌入口中的,不是期盼的新鲜空气,而是热烫的火焰,口腔的皮肤瞬间被烤出烧焦的味道。
张不周忍不住咳嗽起来,脸上的泥巴随着咳嗽的动作簌簌地往下掉,张不周的第一反应就是,完了。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触感。这个感觉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烈,张不周睁开眼才发现,这种让人极度舒适的感觉是因为,下雨了。
这场酝酿了很久,差点就让人等不到的雨,终于来了。
发现下雨的不只他自己,远处的士卒已经爬了起来,在还没完全退去的火中兴奋地跳跃着,在越下越大的雨里,火焰如同贤者时间的男人,再也逞不起半点威风。
张不周坐了起来,身下的坑很快被雨水灌满。这场雨下得着实不小,所有人冲到雨中,任由雨水将身上脸上的泥巴冲刷干净,顺便去掉那难闻的味道。看着大家露出笑脸,张不周也跟着傻笑起来。
劫后余生,是让人觉得生活其实也挺美好的最佳手段。
白露也醒了过来,看到张不周的那一刻,眼睛就再也离不开。看到他平安无事,仿佛自己也得到了新生。大家都还活着,真好。
除了那个从泥坑中跑出去被火场吞噬的士卒,再加上一些受了轻伤的,这场与火焰的大战,可以算是一个完美结局了。在这种条件之下,没有办法去苛求更多,想要一个人都不死,那是不可能的任务。人都是感情动物,虽然很遗憾那名士卒的牺牲,但对于张不周来说,能够将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救下来,就已经足够了。
鲁肃已经在清点人数,整理队伍了。南唐地界的夏季暴雨有个特点,往往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这场大雨虽然暂时将火势压制住,但是能持续多少时间犹未可知,万一一会儿雨停了,再来个死灰复燃,可不是这群伤兵能够承受的。
原本进树林的时候,鲁肃还让手下准备了军中常用的担架,这会儿士卒们已经没有力气去抬了,干脆就丢弃了不要。李大嗣不顾陆升的拒绝,将他放到自己的背上,一步一步地迈得很稳。
张不周也是一样,将白露背了起来,虽然自己也是筋疲力尽,此刻却生出无穷的力气般不觉得累。
这场大火,给这片树林带来的是灭顶之灾,之前受烟雾所限看不清,现在返程的路上才发现,灌木丛中不时出现的焦黑尸体,看不出是什么动物,无处可逃之下,在林中被活活烧死了。张不周一阵心痛,人也好,动物也罢,无论是什么被火焰就这样轻易吞噬,都是让人难过的事情。
走出林子的那一刻,等在外面的士卒们发出震天的欢呼。之前起风之时,留守的士卒们几乎要绝望了,根本没敢抱有众人可以活着出来的奢望。
张不周将白露放下,双手撑着腰喘粗气,雨水顺着头发和脸在不绝地滴下。
这场水火之争,到底是水赢了。
这场天人之战,终究是人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