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周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顶巨大的军用帐篷,身上盖着的不知道是谁的被子,看样子是行军用的,潮湿冰冷,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主人一定是个大汗脚。
帐篷外有火光跳动,还有人走动和低声交谈的声音,很热闹。掀开帘子走出来,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
近千人的队伍围成一个圈,一堆堆的篝火旁围满了人,篝火上架着各种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的动物,散发着阵阵的肉香。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这边,见自己出来,很快鲁肃就赶了过来。“张公子,您醒啦,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张不周摇摇头,除了身上有些酸痛之外,别的倒没什么,这是高度紧张之后放松下来留下的后遗症,很快就会好。从火场出来之后昏睡过去,也是同样的原因。“这是哪里?”
鲁肃道:“没事就好。咱们还在之前那片林子外,那场雨下得太大,很快就起了雨雾,不敢在雾中行走,怕丢了方向。再加上天色已晚,今夜就干脆在这扎营了。”
张不周闻着肉香,食指大动:“鲁将军倒是个会享受的。”
鲁肃笑了笑,将他引向一处篝火旁,指着烤肉的身影道:“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公子您这几位手下。末将是禁军首领,没有多少野外行军扎营的经验,还是您这几位亲卫,没得说,个顶个的都是好手。末将斗胆猜测,这几位怕不都是军中退下来的,看年纪也不大,有些可惜了。”
张不周看着那几个背影有说有笑,也跟着笑起来:“没什么可惜的,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嘛,干嘛非得过那种刀头舔血的生活。”走过去拍了拍其中一人的后脑:“满身是伤也不安分,还搞这些幺蛾子。”
陆升嘿嘿一笑:“这可不能怪我啊公子,要怪就怪谷雨,都那种情况了,她还不舍得扔掉您在南唐买的调料。不过先是被雨泡,后来又被火烤,可能味道不怎么对了。”
张不周扫视一圈,围在这个篝火旁的,一个都不缺,一个都不少,所有人都在。白露笑盈盈地看着他,示意他靠过来坐。谷雨,李大嗣,程耳,惊蛰,清明,连老秦都在,真好。
“经历一场生死,有什么感受?”张不周挨着白露坐下,看她虽然脸上还是没有多少血色,但精气神还算不错,也是放心不少。
白露将一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递给他:“感受啊,感受就是活着真好。要是就那么死了的话,可没有机会享受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谷雨解释道:“这些调料都是高价买来的,那会儿虽然在逃亡,不过没多少分量,我就跟衣物放在了一起,没舍得丢掉。”
张不周闻了闻味道:“你们倒是蛮有天赋,知道哪些能用来烤肉。”
此话一出,众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哭笑不得的样子让张不周好奇问道:“怎么了,哪里有问题?”
老秦绷着一张脸,用抱朴剑从身后的阴影里扒拉出一堆烤肉:“你先尝尝这些再说”
众人再也忍不住,全都哈哈大笑起来,谷雨娇笑道:“陆升刚开始也不知道用哪些好,先做出来的这些,老前辈帮大家试毒来着。”
张不周明白了,说是试毒,肯定是谷雨照顾秦沧澜的面子婉转的说法。实际上的情况也不难猜,以秦沧澜的性子,恐怕肉刚烤好就会抢着吃第一口,在场的人都是小辈,也没谁会跟他抢。结果没想到的是被手艺生的陆升坑了一把,吃了一堆不知道什么滋味的肉。张不周笑道:“师父,这试菜可是太监干的活,您老是不是有些失了身份。”
秦沧澜眯起双眼,透出一股杀气:“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小子,亏我费尽力气将你从林子中救出来,你就这么编排师父?”
张不周将手中这块滋味不错的烤肉递给他:“好啦好啦,怎么跟个孩子一样爱生气。这块肉烤得不错,你尝尝。”
秦沧澜扭过头去不屑道:“谁稀罕。”
白露附在张不周耳边小声说道:“陆升找到正确的方法以后,他已经吃了好几块了,已经饱了。”
秦沧澜促狭道:“小丫头,你忘了老夫的听力有多敏锐了吗?不愧是你家公子的贴心人,恨不得跟他穿一条裤子。”
白露被他道破,羞得脸红扑扑的,娇蛮地瞪了他一眼。“人家老前辈都是德高望重,偏偏你为老不尊。”
林中的动物们惨死于这场大火,这会儿倒是造福了众人,着实吃了个痛快。张不周看着惊蛰和陆升有说有笑的样子,有些诧异,也有些开心。看来共患难果然是增进人与人之间感情的不二法宝。
待吃饱喝足后,张不周找到鲁肃:“将军,接下来作何安排。”
鲁肃皱眉道:“公子睡着的时候,之前派出去追击贼人的人回来了,对方仗着装备精良,伸手高强,半路设下圈套,打了个伏击战,不过我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也没叫对方占了便宜去。那些人最后消失的方向,看样子是奔岳阳去了。”
鲁肃的话没有挑明说,张不周明白他的难处,即便是自己,也不会说明。一方面,黄树率领一支凌国的骑兵在南唐境内行不轨之事,说出去既丢了面子,也丢了里子。无论黄树是受谁指使,凌国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个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的,到时候说不定还要反咬南唐污蔑。至于李池的事,就更不能说了,这大概算是一桩皇室家丑,虽说李池的行为,归根结底只能定个私调禁军的罪名,不过看事情要看根源。李池的问题不在于他做了一笔什么交易,而在于他在和谁做交易。恐怕李煜已经恨不得此人就此消失,再也不要出现才对。话说回来,李池带着南唐的几十个残兵跟着黄树去岳阳,大概是知道留在南唐不会有好果子吃,想要另寻庇护了。要是黄树背后的人没有将李池杀人灭口,而是留下来另作打算,将来恐怕还会是个麻烦。
鲁肃手下的士卒打探出来的敌军去向应该不会有假,黄树之所以选择岳阳,原因很简单,那里是回凌国最方便的地方。张不周一行原本的目标也是岳阳,现在看来,为了防止对方在路上再节外生枝,不得不改路线了。
“所以,原本答应你的洞庭湖之行,恐怕还是不能成行了。”张不周略带抱歉地说道。
对八百里洞庭心心念念的白露这次倒是没有不开心,摇摇头道:“不去了,哪也不去了,我现在就想快点回到蜀州。我也好,公子也好,谁都不要再受伤了。”
张不周坐在那张简易的行军床上,怜惜地握着她的手。鲁肃的腰不好,行军在外,每天骑马以后一定要睡硬板床才能睡着,这也是这支守卫宫廷的禁军居然会带着一顶帐篷和行李的原因。尽管对鲁肃的心意很是感激,不过这硌人的床铺,熏人的被子,着实让张不周有些难受,这位鲁将军怎么就长了一双大汗脚呢。两个人都休息足了,这会儿也不困,干脆窝在床上说悄悄话,
帐篷外,士兵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呼噜四起。空气中飘着雨后的青草香,还有肉香,混合在一起,正好入眠。
天空中繁星闪烁,银河璀璨,明天应该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赵行的剑南道之行已经接近尾声,就快到了启程回京的日子了。
这次的访吴之旅,收获满满,除了吴家适龄人会倾巢而出随他一起回京之外,上了年纪的几位吴家老人安土重迁,留守祖宅。这几位倒是同意了靳川的邀请,愿意到县学里去做先生。去岁朝廷下令兴修的县学,学生数量逐渐增多,热闹了起来,一方面是吴家人的文声在外,很是吸引人,就连蜀州城中的高官富商,都愿意把孩子送到这荒郊野外的都安县来进学。另一方面,南城的二先生据说最近身体不适,打算辞去教书先生一职,修养身体了。国公封邑的庄户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把孩子送到原本的死对头手下去读书。吴家的先生们倒是宽宏大量的很,不计前嫌地悉数收下,不过丑话说在了前头,若当真不是读书的料子,先生们也不会留情面,肯定会退回去,也省的本就不富裕的庄户家庭为了不菲的束修浪费了钱财。
靳川请郎中去了庄子上,给二先生看过了。用郎中的话说,二先生身体没问题,是有心病,所以才会郁郁寡欢。靳川不禁揣测,是不是因为独子远行的关系,这位在庄子上一言九鼎的二先生是思子心切才忧郁成疾?
新的河堤大框架已经基本完成,就等着夏末秋初,水流不大的时候进行收尾。青壮们已经转换了战场,每日忙着挖掘新河道。河道以南,是那座已经开始试运行的糖坊,有庄户往糖坊去送过东西,回来后惊为天人。将糖坊的女工们夸做天上的仙女下凡,个顶个的好看。
站在都安县最高的地方,四处望去,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情景,这是靳川做了都安县令以来,看到的最开心的景象,这段时间,也是他最为开心的时光。
握着赵行送来的一封简书,曾经满心想要离开这里的靳川,陷入了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