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行刚刚的话里说的很清楚,他今日携礼前来,第一层意思算是给他安家的贺礼,那第二层意思,会是什么呢?
看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张不周笑道:“殿下今日前来,是不是有事需要不周做,您尽管直言。”
赵行倚靠桌子坐着,手指敲了敲桌面:“说起来,这事确实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我听说,你和白马寺的僧人起了冲突?”
张不周心头剧震,他万万没想到赵行会提起此事。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想法让他心惊肉跳:难道妙法房内密室里藏的银子和盔甲兵器,和赵行有关?这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皇子,居然这么大胆吗?
“啊,是有一点小误会,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还连您都知道了,这不是给您添堵嘛。”张不周选择试探。
赵行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这事儿原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对白马寺的僧人,我素来是没有任何好感的。只是今日受人所托,实在是推脱不掉,这才答应来帮着说个情。”
张不周偷偷观察着他的神色,试图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或者有多少真,多少假。“殿下说笑了,这世上有几人能让您推脱不掉感到为难的。除非…..”看赵行一脸苦笑,张不周大惊失色:“不会吧,真的是陛下?”
“虽不中,亦不远。父皇与我一样,对佛家敬而远之。是我母妃,她素来信佛,很是虔诚。白马寺是离泰安城最近的寺庙,香火又旺盛,母妃每年都要去烧烧香。今日那白马寺的妙法和尚进宫为母妃讲经,临走前说起了和你有冲突的这么一件事。母妃素来不干涉前廷政事,也不喜多管闲事。不过那妙法每次进宫讲经,都能哄得母妃开心。看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这才找到了我,让我这个做儿子的替她传句话,请你高抬贵手。”
张不周连忙做诚惶诚恐姿态:“可不敢,殿下折煞我了。贵妃娘娘有令,我定当依照执行。”
赵行挑了挑眉:“贵妃娘娘?这是什么称呼?”
张不周恨不得拍拍自己的脑袋,清宫戏害死人。自己没问过凌国人怎么称呼后宫的妃子,但从赵行的反应看来,肯定不会叫娘娘。“不周以内,贵妃母仪天下,可以算是所有百姓的娘亲了。”
赵行笑了笑:“这个说法倒是有趣。不过母仪天下这样的词以后还是不要说了。父皇一直没立皇后,那就没人担得起这四个字,被有心人听去添油加醋,会生是非的。”
张不周连忙点头:“是我思虑不周了。”
“这个不是重点。”赵行反应过来:“还是说回正事吧。”
张不周暗中揣测了半天,还是没能判断赵行的话到底有多少真假,决定大胆地试探一把:“殿下可知道,那妙法,因何事与我生了嫌隙?”
赵行苦笑:“我行事向来守规矩,你又是我看重的人,我怎么会什么都不打听清楚就来找你。妙法的说法是,和投宿在寺里的书生有些误会,上了公堂,那书生与你是旧相识,你便要替他出头。等到他发现是误会,这才觉得下不来台,又怕你跟他计较不依不饶,所以跑去宫里找母妃求情,请你放他一马,他愿意给那书生补偿。贺之乡贺少尹那里,我也派人去问过了,情形和妙法说得差不多。”
张不周斟酌了一下,妙法的话,说得不虚不实,既非全真,也非全假,倒是很容易骗过不知情的人。“殿下,他这番话倒是说得没什么出入,可是却有一个问题。如果仅是此事,他又何必求到贵妃那里?”
赵行道:“这个蹊跷之处我也问过了,妙法说,他昨夜回寺里以后,发现房间里进过人,丢了几本珍贵的经书。他以为,是不是你派人去拿走的,用来要挟他。”
张不周大义凛然道:“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堂堂国公之后,若想解决此事,有的是办法,怎么会做下这等苟且之事。他如此诬陷于我,就不怕我不肯原谅嘛。”
赵行摇了摇头:“你说得没错。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也因此训斥了他。可是那妙法一口咬定,母妃偏偏信他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也是没什么办法。”
张不周心中依然存疑。这将账本说成经书,到底是谁的主意?如果赵行和妙法之间有勾结,那就没所谓了;如果赵行所说的都是真的,那妙法撒这么个谎,岂不是很容易就被拆穿。
所以,这是一次试探。
无论这的确是妙法的说法,还是赵行的主意,这都是一次试探。
张不周摇摇头:“他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也不是那说谎的小人。我并没有派人去白马寺,也没有拿他什么经书,如有欺瞒,天打雷劈。”嘴上很是硬气,心里却在给自己找补:这誓言可不能算啊。我的确没派人去,我是亲自带人去的,也的确没拿他经书,拿的是账本。
赵行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你还真是个冲动的性子。那和尚说的话,我也是不信的。这样问你,是我失礼了。”
“和殿下无关,是那和尚乱嚼舌头。既然贵妃有令,我自然要照办,稍后便会派人去将那书生从大牢里接回来,妙法诬告一事,就这么算了。至于他所说丢失的经书,我没见过没拿过,他要是再敢诬陷我,就是另一回事了。”张不周义愤填膺。
“好了好了,那和尚求的不过是个息事宁人,我已经帮他解决了,不再说他了。再有些时日,便是开学之日,你可准备好了?”赵行换了话题。
“殿下,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您为何要举荐我进国子监读书啊,我最怕读书了。”张不周这话倒是没撒谎,从前世到今生,他的确都不喜欢读书。
赵行站在窗边,看着窗外院子里那棵大树,许久才道:“你觉得,凌国如今如何?”
张不周一愣,这话题也太大了,凌国如何,问的是哪方面?不会是问皇储之事吧,那自己该怎么回答,要告诉赵行,张韬已经决定支持他了吗?
没等他回答,赵行继续道:“你也许听过,我在国子监之中,独掌一馆,名为弘文。最开始的时候,弘文馆里都是有识之士,文章也好,诗词也罢,都是数一数二的。只是时间长了以后,文风逐渐变了。每月一次的文会,变成了相互之间的吹捧,变成了监生们攀附权贵之后的场合,而文会上所做的作品,也俱是糜糜之音,令人不耻。”
“弘文馆初立之时,士子们曾经给父皇上过一封折子,里面的治国十四条策,全都被父皇采纳,还高兴地赞誉,天下英雄尽入吾毂。可是谁能想到,仅仅是几年时间过去,弘文馆就已经沦为了歌功颂德之地了?”
张不周迟疑道:“殿下是担心,弘文馆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会影响到作为创始人的您?”
赵行笑了:“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窥一斑而知全豹,弘文馆的问题,是小问题,但它却映射着一个大问题。国子监的监生们,都是蒙祖荫入的学,他们所思所言,一定是来自家里的长辈。所以,我以为,整个朝堂,现在都是一片祥和,所有人都觉得志得意满,没有人看得到危险,没有人听得了指责,没有人容得了谏言。”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赵行斩钉截铁道:“包括父皇在内。”
张不周没想到,这位锦衣玉食的皇子,居然能有如此的忧患意识。“殿下是不是多虑了。眼下凌国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君明臣贤,的确是值得称赞的事情啊。”
“是吗?你真的这么觉得?”赵行转过身来,笑着问道:“如果真的是国泰民安,又怎么有骇人听闻的人口买卖案,仅剑南道一地,便有数万流民;若真是风调雨顺,去岁的洪水之灾,为何剑南道百二十县都遭了水患,无数还没来得及收获的良田毁于一旦?如果真是君明臣贤,那这些问题,为什么都要等到事后才能做应对,在他们发生之前,没有人发现呢?”
张不周汗都要下来了,心里默念着:这又不是我干的,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啊。“殿下,您说的这些,毕竟都只是特例罢了。您若是为此担忧过深,会伤了身子的。”
赵行如同听到他的心声一般:“你可能会觉得,我跟你说这些没什么用。可我不这么觉得。张不周,你问我为什么要你进国子监读书,那是因为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整个国子监的监生都没有的东西。”
张不周心道:是难掩的帅气吗?
“是心怀百姓的赤诚。国子监的学生们,眼里只有当官,只有权势,只有皇帝。而你的眼里,有大地,有苍生,有百姓。”
“我要你进国子监,不光是要你学,还要你教。教会他们,如何心怀百姓。”
赵行满目殷切地看着他:“你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