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翎是惊醒的,睁开眼的瞬间发觉手里炽元丹的碎片不见了,心里一凛下意识地想要一跃而起,还没等她真的一跃,脊骨传来尖锐的疼痛,脱力摔回榻上。一些较深伤口还未全然愈合,这一摔,摔出又痒又麻的痛楚,下一刻听见在她身边守着照顾了十个日夜的初息惊呼出声:“别动!”
正在杵药的初息听见玄翎闹出来的声响,握着玉杵的手难以控制地发软,差点砸到自己的脚。可看见玄翎终于从沉睡中醒过来,她揪了十日的心也总算尘埃落地。赶紧将一旁温在泉水里的药壶吊上来,到长榻边将在那儿疼的抽气的玄翎给扶起来,道:“你在急什么?好容易养了十日,才醒了就要折腾自己吗?”
她语气责备,手上动作却十分轻柔地避开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可一句话的尾音里却带了点儿藏不住的哽咽,此前她一度以为玄翎再也醒不过来,哪怕绝望渗透进骨子里冷得她牙齿打颤没掉过一地眼泪,这会儿看见玄翎终于睁开眼睛活了过来,反倒有些控制不住地鼻酸。
将药壶往玄翎左手里一塞,别开脸从腰间取出玄翎一醒来就在焦急的东西再往她右手里一塞,闷声道:“你死命护着的东西我怎么会不帮你收好?药趁热喝了,等会儿我帮你换药。”
玄翎看着手里的药壶和炽元丹的碎片,想起陷入沉睡之前耳边的絮叨之音,再看看初息别别扭扭的背影和她话语间的一点儿鼻音,心里柔软得像是可以沁出水来。一时间所有伤痛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咬了下嘴唇,嘴角扯了个下滑的弧度:“药苦。”
她语气里似是十万个不情愿,可眼底晶亮看不出一丝对药汤的抵触。
初息眼眶泛红,心里正一包酸楚想要往外倒,猛地听到堂堂一位神君,还是一位斩妖除魔斩到自己被戳成个蜂窝也没喊声疼的神君在这儿喊药苦,情绪一时更换不好来,顿了一下转过来看了一眼玄翎,后者嘴角耸拉得很专业,跟昔日桃花谷中桃二娘家的小丫头拒绝喝药的表情一致。
“可是……”初息把药壶接过来,拔开塞子后飘出一股清甜的香气,她疑惑地看了一眼玄翎:“这药是甜的。”
难道说凤凰的舌头太过清奇与常人不同?对于苦甜有着相反认知?可是不对啊!昔日她吃牛乳松糕的时候虽然没出言夸赞,但也看得出她偏好甜食。
玄翎没想到这一茬,她直观地认为凡是跟药这个字沾边儿的东西都是苦的,就连昔日九天之上,东皇太一闲来无事捣弄的药膳都带着一股子酸涩之气。耸拉的嘴角往回缩了一下后,十分淡然地:“是这样,我们凤凰一族受伤之后,越甜的东西入口就越苦。”说着一脸严肃地望着初息,以表示自己胡说八道的很认真。
初息:“……”
盯着玄翎看了半响,道:“你等等。”扭头从刚才杵药的筐子里扯了两根龙胆草出来,摘了上面较老的叶片后回来,将清澈澄黄的药汤从药壶里倒了出来,道:“来,我扶着你先把药喝了,虽然苦但你忍一下,等你喝完这些药再含一下这片叶子就不会苦了。”
玄翎暗暗地享受着初息无微不至地照顾,心里有一丝恶作剧的得意,装作难以忍受地皱眉一口饮尽碗中药汤。药汤入口有种清洌的清凉感,随后舌尖上透出丝丝甜味。可还没等她再回味一下,被塞入口中的龙胆叶片风卷残云般地用苦味席卷舌尖齿颊。
她从小到大鲜少生病受伤,哪怕是六百年前天界她任性出战,也因为东皇太一及时地补救没有受太重的伤。一直以来她都与药石无缘,不像好友阎子詹小时候身体不好把药当饭吃,她的舌头对苦味极其敏感。龙胆又是极苦,苦味一击入心,她不能当着初息的面吐出来只能攥紧了身上的外袍,手上青筋暴起把伤口上刚刚结好的痂给撑的透薄。
她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让初息也紧张起来:“是伤口疼吗?还是喝了药后觉得那里不适?”
玄翎硬着头皮把在她舌尖上肆虐的龙胆草囫囵吞了进去,感觉被万千妖丝穿体都不及这点苦味来的难忍。她脸色未复,握着初息的手腕将她拉近后,头往她怀里一扎:“你抱我一下。”
初息想起上次玄翎受伤也是这样,说自己抱她一下就不会疼了。
心里轻飘飘的,像是被一堆羽毛给托着,手掌抚上玄翎头顶,看着她一头长发未束随意地搭在腰间。初息看着她笑了笑,轻叹了一声,心想:这人向来高傲,但骨子其实稚气未消,跟个少女一样。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初息扭过头去,看见万泉国的新任国主百里青云笑眯眯地从温泉另一端过来,手里举着个木盒。
玄翎拢了衣服从初息怀里起来时,面上又换上冰冷的神情,瞪着不速之客。
百里青云被玄翎瞪的鱼鳞都要翻起来了,心里很是冤屈,笑容也别扭了三分,走近了揉着鼻子朝着初息道:“原先我惦念我长姐安危,不晓得你们来路,态度上也多有得罪。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姐妹想要害死长姐栽赃到我头上,倒是多亏了小友你出手相助。”百里青云把手上的木盒轻轻打开往初息面前递过去:“一点心意,与小友对于长姐的救命之恩实在不值得一提。”
木盒里枕着一块色泽通透的美玉雕琢而成的容器,没有太多复杂的纹饰,玉璧浅薄的表层之下仿佛有流光缓缓转动,初息忍不住伸手去触摸,碰触到玉璧的瞬间有种说不出的舒畅自指尖涌入体内。她心里一慌地弹开手,尽管此物是初见,心里却知道这是个魂器,是有生灵入驻之物。脸色不太好地婉拒道:“此物太贵重,就大公主一事本就是举手之劳,当不得谢字。”
玄翎将初息拉开了一点,看到被挡在她身前的盒子里可不就是她一直在找的第二样东西,东泽苍玉的魂器?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等百里青云再劝,长臂一伸将魂器连木盒一并接了过来,道:“倒是多谢国主了。”
初息和百里青云都一下子没回过神来,看着玄翎将木盒盖好缩成个巴掌大小塞进了袖子里后,初息朝着她小声地急道:“你怎么随便收她的东西?那可是个……藏有生魂的魂器!”
魂之利器,从来都是罪孽深重之物。昔日东泽苍玉以身琢器,乃四界中唯一自愿而成的魂器,也是因此可以聚合炽元丹而不会夺取其神力也不会让其沾染戾气。玄翎想起这位虽然名声古怪却有大恩于自己的苍玉君,等集齐炽元丹后还需得再走一趟东泽,忠人之事。
捏了捏初息的手,示意她自己有分寸,拘了副十分虚伪的笑容朝着百里青云再度道了声谢后,下起了逐客令:“国主刚继位想必是日理万机分身乏术,玄翎就不多留国主了,改日再续。”
百里青云眉峰弯了弯,想不到还有人能厚脸皮过自己,拿人东西手不软就算了居然连嘴都不软,笑了笑道:“小友不必忧虑我赠你器物有图谋不轨之心,青云虽算不上善类,却一向恩怨分明。赠小友魂器报的是长姐的救命之恩,留神君养伤报的是此前五妖夺我封天印时神君出手解围之情。此后你我两清,我还是那句话,妖界如今动荡不安,小友身负炽元丹这种神物青云虽不觊觎,却也担忧被小友所引来的祸患。等神君伤好后,还请早早离去吧。”她说完朝着初息深深一礼后离去。
初息听她说出炽元丹三个字的时候心里一慌,却不想百里青云只是担忧自己的存在会给她的万泉国带来灾祸而请自己在玄翎伤好后离去?这还真是头一遭,有人在知晓自己就是炽元丹的容器后一不想双修二不想剖腹的。她看了玄翎一眼,后者点点头道:“此地确实不宜久留,再等三日我差不多就能走了。”
初息咬着唇皱眉,三天的时间怎么可能养得好伤呢?
从玄翎她们的院子出来,百里青云散了跟着自己的侍婢,只带着玲花一人沿着宫道无目的地走着。
自她强行将封天印封于体内,每每入夜之时便要承受肝肠寸断筋肉分离的痛苦,可即便代价如此她能看到真正的日升日落,能晓得月亮真正阴晴圆缺的模样,能感知四季变幻,也算是有所值了。
只是,总有她无法全然忽视和面对的事情。
百里绣云的血在第七日流尽最后一滴时,寒泉的寒气终于从山顶上退回到无望海底。百里舒云在得知新主继位之后特特遣了人来送礼示好,被百里青云原封不动地打了回去,并勒令她不准出现在自己的视线内。百里彩云一直闷在房里作她的画,摆弄她的兵器一副不闻窗外事的做派。而百里虹云被关在她自己的院子里,日夜不停地咒骂百里青云,恰好她有此偶然路过,笑眯眯地进去在她身上施了道哑术,令整个王宫都清静不少。而那些看押百里虹云的宮侍和守卫们对百里青云此举感恩戴德。
她们身边的眼线每日事无巨细地向百里青云汇报这四人的所有,只有百里兮雲的浮云殿,她这些日子连路过都不曾路过。
宮侍们摸不准这位新国主对昔日的大公主是个什么心境,便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百里兮雲半个字,生怕说错一个字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但也有对大公主还有些旧情的,便将浮云殿的消息传到了玲花面前。
趁着百里青云走神的功夫,玲花领着她往岔路上一引,便到了浮云殿前。
百里青云回过神儿的时候,看着头顶上浮云殿三个大字,无奈地叹了一声,看着玲花:“你是越来越大胆了,带我过来作甚?”
玲花眼观鼻鼻观心,语调没有起伏地:“殿下要杀要剐玲花绝无怨言,但殿下若是再不去看看兮雲殿下,只怕是兮雲殿下就要死了。”她说到最后一句,抬起头来看着百里青云,眼眶泛红。
百里青云脸色一白,心中已有预感,勉强压下声音间的颤抖:“长姐她怎么了?”
玲花嘴一瘪,带了哭音:“兮雲殿下病了,却因为见不到殿下不肯服药,若是再这样拖下去,只怕撑不了几日了。”
百里青云看着浮云殿空荡荡的院落,想起曾几何时,她躲在树荫里看着这里面热闹地人来人往,暗自羡慕礼乐双全又容貌出众的长姐能得到父皇宠爱。那时她母妃不受宠,虽有公主之名过的却不如一个上等的宮侍,总被百里虹云欺负披红挂紫,也是长姐替自己上药,给自己新衣,请自己吃一些她都未曾见过的美味,还将父皇的赏赐分给自己。
年幼时她曾想过,有朝一日等到她有出息时就用一生的时间来守护长姐。而这一切恍如还在昨日。
如果她没有想要夺取国主之位,是不是如今会守在长姐身边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妹妹,帮她打理这苟延残喘的江山?
可从她看透国主对长姐暗藏的心思之时,就再无回头路可走。
她一方面因为父亲的龌龊而怨恨长姐,一方面又无法割舍自己对长姐的情感。她选择了将百里兮雲囚禁,直到万泉国归她所属。而如今,她却又再度进入到这种类似的两难里面,一方面想要竭尽所能地去补偿保护长姐,可一方面却又惧怕面对长姐的依赖。
她这一生走到现在,做了不少缺德事儿,但只有这一桩她无法释怀。
百里青云轻叹一声道:“玲花,你一直称我殿下,是也觉得我这国主之位名不正言不顺吗?”
玲花低头不语,曾经她的四殿下虽然没什么心眼但人不坏,她无法将她与这个为了上位而心狠手辣的百里青云联系在一起。
“嗯,确实名不正也言不顺。”百里青云似是自言自语地:“可是谁又在乎呢?我去看看长姐,你不必跟着了。”
玲花欠身送百里青云进去,听见她又道:“对了,那些旗子,找时间让人换了吧。”
玲花一愣,想起此前国主寿宴时自家殿下的那句戏语,心里一时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