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修被橘猫一巴掌拍进了“入口”。
同时,这里又是被郑修认为是“出口”的地方。
只是当郑修踏入这里,一种宛如回家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时,他忽然明白了,不是的。
这里并不是“常闇”。
或许本来是的,在原本的时空里,这镜面的背后本应通往常闇,但出现在赤点世界中的这个镜面,和从前的“镜面”不一样了。
一道道虚幻的黑色流光自上而下,在距离郑修无限遥远的地方,快速地冲刷着,成了一片深沉的黑色光幕。
郑修四面都是同样的“景色”,不断向下冲刷的一束束黑色流光,宛若瀑布般,自郑修进入这里后,就没有过任何变化,像是在亘古不变地传达着“某种信息”。
郑修已经来了这里好一会了。
他在惊讶、在疑惑、在思索、在震惊、在消化。
橘猫一巴掌将他拍进了这里。
“我……死了?”
郑修脑中浮现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他想起了临别前橘猫那洒脱的挥挥手,以及那一句话“你死一死就明白了”。
郑修进入此处前,被定格的最后一副画面,是暴走的【花】给可爱的小橘猫带来了触手地狱。
他不认为橘猫是想害他,不是因为橘猫的行为举止,而是橘猫临别前眼中的释然,她像是明白了什么,解释不了,只能让郑修亲眼去见证,去理解。
“安妮死了?”
“不至于吧?”
郑修不由自主地脑补出“玉足大战触手”的悲壮与惨烈。
安妮大人总将自己说得很牛逼,区区的神也不放在眼里。但郑修其实是没好意思点破,她那破破烂烂的“权柄”,一看就知道是在强弩之末了。
当郑修察觉到自己竟在担心一头橘猫的安危时,不由自嘲一笑,走向深处。
他在这里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适,不如说,他此刻的感觉如游鱼归海般,此处的景色陌生无比,却给他一种“本应如此”的理所当然。
郑修每走一步,脚下荡出一圈圈涟漪。他就像是踩在水面上,郑修低头观察着,那一圈涟漪由一个个黑色的光环组成,光环在微观结构上仿佛是一个个细小的文字,像是数字,又像是扭曲的符号,看不清晰。
随着郑修向前走,荡起的涟漪渐渐地组成了一条……“路”。
原本没有路的地方,郑修脚下走出了一条路。
“门径?”
郑修仍在琢磨着这里是什么地方,看着脚下出现的“路”,他的心思被吸引了过去。
蜿蜒扭曲的路一直向深处延伸,郑修的眼前像是有一片迷雾,当郑修走过去时,迷雾才会散开,露出更深处的景致。
一道道淡黑色的半透明锁链在虚空中交错,自上而下,从无限高的“天空”向下贯穿,将本该流动的“黑色流光”定格在不远处。
扭曲的黑色流光被锁链所束缚,绞成了一块如茧子般的“东西”。
黑色的茧子外观不规则,茧子表面充斥着丑陋狰狞的隆起,里面隐隐有光影忽明忽灭。
“那就是安妮所说的结?”
郑修略一沉吟,凑上前。
名为“结”的表面,光影流动。郑修靠近后,渐渐地看清了光影中闪动的“内容”。
他脸色一变。
郑修看见了白鲤村。
一切的起源。
王苍云浑身浴血,大雨倾盆,白鲤村中人面鲤肆虐,村民陷入疯狂,王苍云被无数人面鲤分食殆尽,嫣红的花卉疯狂生长,将哀嚎恸哭的魏辰拖入深渊。
没有人救他们,王苍云没有遇上名为郑善的猛男,魏辰也没有因为王苍云的勇猛而得救。
白鲤村,被常闇吞没。
这是一次“现象”。
一次普通的现象。
郑修不明白,为何这里形成了一个“结”。
郑修闭上眼,回忆着在白鲤村中与王苍云并肩而战的往事,如在昨日。
噌。
郑修脚下无声无息地延伸出另一条路。
那个方向迷雾拨开。
郑修一愣,他转头看了一眼“王苍云”的“结”,再看向“路”的另一面,那里隐隐也有一个“结”。
数不清的锁链贯穿虚空,将冲刷的黑色流光锁住。
第二个结,同样的狰狞丑陋,里面同样有光影在忽明忽灭。
第二个“结”中,出现了一段郑修从未见过的过往。
一匹快马奔驰于黑夜中。
四周穷山恶水,山贼横行。
一位浑身浴血的护卫将一位女婴,与一袋银子,放在一户人家门前。
画面一转,山贼入村,火焰吞没一切。
少女藏在尸堆中,过了几天从尸体中爬起,步履蹒跚地走进黑夜中。
郑修脚下的路继续向深处延伸。
“还有?”
郑修愕然。
他没有贸贸然去触动那两个“结”。
郑修隐约察觉到,那两个“结”并不是可以随意触碰的东西。
果然,顺着蜿蜒扭曲的小路向深处走,迷雾拨开,四周更为漆黑。
明明这里没有一丝一缕的光线,但随着郑修越往深处走,他确实感觉到了“一条道越走越黑”的既视感。
走出几步,仍是熟悉的玩意,交错的虚幻锁链将黑色的流光凝固,流光粗暴地在虚空中拧缠,形成了第三个结。
第一个“结”中的景色让郑修变了脸色;第二个“结”的出现让郑修惊讶与怀疑;当郑修站在第三个“结”面前,他已经隐约察觉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以及“结”中闪烁的画面是什么。
第三个“结”。
一夜大雪纷飞,一位面容姣好、气质雍容华贵的女子,牵着一位衣衫简陋、面容削瘦、皮肤蜡黄的少女,用力拍打着郑宅的门。
少女两眼无神,冷漠空洞。
郑浩然夫妇开门,女人跪下。
郑浩然面露难色地摇摇头。
郑浩然的回应令女人潸然泪下,跪着拉着郑浩然的靴子。
少女紧抿双唇,捏紧拳头,坑坑洼洼的指甲嵌入掌心,鲜红的血在纯白的雪上绽出一朵花。
春桃怀中,襁褓中的婴儿在大雪中哭闹着。春桃新为人母,面露焦急,郑浩然也顾不得跪下的女人,在一旁与夫人一同手忙脚乱地安抚婴儿。
面容冷峻的少女嘴角一撇,沉默着上前,朝夫妇二人伸出手。
少女动作生涩地接过襁褓,冷峻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不久前还哭闹的婴儿朝少女伸出那胖嘟嘟的小手。
婴儿在笑。
雪停了。
少女抓着那胖嘟嘟的小手吹了一口气。
婴儿咯咯笑着,眼里冒着光。
少女空洞的眸子里也多了一抹亮光,她用脸轻轻贴在婴儿的额头上。
郑浩然轻叹一声,朝跪在雪地上的女人点点头。
郑浩然笑着说了一句话。
郑修听不见。
但那口型仿佛是:他们有缘。
……
郑修默默来到第四个“结”处。
他不知道“这里”拧成的“结”有多少个,他也不知道在路的尽头,在迷雾的深处有着什么。
他此刻像是一个旁观者,在看着别人的人生轨迹——一段段不该发生,此刻却深拧在此处的“轨迹”。这些在原本的世界线中不该发生的,却因为他、和尚、凤北三人闯入【古战场】,救下郑浩然,所引发的一切……错误。
是的,错误。
郑修来到第四个结面前,已经察觉到,这些“结”出现的根本原因,似乎是因为他的迷惘,他的一个决定,所诞生出的一个个错误。
若他没有想起凤北,他没有想起一切。他父母双全,新妻声娇体柔,家庭和睦,幸福一家。
而曾经与他有所牵扯的人,他们的轨迹却因此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四个“结”上闪烁的画面。
郑浩然身披残破的铠甲,从北蛮战场归来。
归来后的郑浩然脸上完全看不见半分打胜仗的喜悦,阴沉得可怕。
在院子里,他一下下地挥舞着拳头,发疯似地向少女与春桃怒吼着。
郑浩然在假人上练拳,跑出去山上练拳,直到精疲力竭、鲜血淋漓。
郑浩然开始酗酒,没日没夜地买醉,将家具打得稀烂。
他得知了女人在宫中上吊自尽的消息,神情无喜无悲。
一日宫中有人来问,少女哭着被拖走,带回宫中。
孩子渐渐地长大了。
郑浩然身子越来越差,越来越瘦。
他抓着懵懂开智的儿子目光阴厉地问着什么,年幼的少年摇头,郑浩然仰天长笑,笑着笑着将少年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春桃哭着闯入,与郑浩然产生了剧烈的争吵。
……
郑修明白了。
二娘曾经曾寄养在郑家。
但因为老爹活下来了,郑修与魏如意,并没有成为“姐弟”。
她对郑浩然而言,对郑修而言,不过是隐姓埋名躲在郑家的“公主”。
郑修记得,当时在魏氏皇室中,比魏如意排名靠前的公主还有好几位。而如今魏如意成了长公主,性子残暴,不难想象她回宫后到底经历了何等残酷的蜕变。
将前面的公主杀了,她自然就成了长公主,一步步走到今天。
她甚至……是恨郑浩然的。
郑修胸口一阵阵地绞痛,安妮将他拍进来前,郑修听见魏如意说“郑浩然的儿子”。她明明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她小时候甚至抱过自己,在郑浩然北征生涯里,她们情同姐弟,可时隔多年再次相见,魏如意面对他时,只有道不清的冷漠与生分,甚至藏着一丝……恨。
路仍在向前延伸。
迷雾一点点地拨开。
脚踏涟漪,走在这奇异的空间中,郑修恍惚间,像是在走着自己的“路”。
茫然、懊恼、痛苦、无助、悲伤,种种负面情绪止不住地在胸口交缠着,郑修如行尸走肉般沿着脚下的路继续向前走,他渐渐地记不清自己为何来到这里。他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走到深处,走到尽头,看一眼最深处的是什么,是什么盘踞在那处,是什么,能成为一切的“解答”。
第五个结冷冰冰地被虚幻锁链束缚在半空,远远地看着那个“结”,郑修蓦地停下脚步,回眸一看。
漆黑的空间,冲刷的流光,无垠的虚空,深沉的迷雾,蜿蜒的道路,一个个丑陋的结。
这一幕,让郑修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一条新的门径,而那一个个拧而不散的“结”,就像是一道道在门径中紧闭的“门扉”。
……
“吾等存在,能看破外在,直视本质与内核。”
……
“外在与本质?”
安妮的话莫名萦绕在耳旁,若此刻他所走的路其实是一道“门径”,若一个个扭曲的“结”是“门扉”,那这是否意味着,他其实能走一条新的路?
……
郑修漫步在流光中,走在广袤的虚空之上。
一个个“结”里闪烁着属于不同人的人生与故事。
每一个故事都与郑修息息相关。
第六个结。
大雨中,荒山上,庆十三抱着红藕的尸体在痛哭。
第七个结。
庆十三一人一刀,杀入深宫,将二皇子千刀万剐,被禁卫围攻,大笑着躺在血泊中。
第八个结。
富贵人家,院中堆满了喜庆的彩礼。屋外是一对父母极尽谄媚的笑脸,屋内,荆雪梅面色绝望,一束白绫,了却余生。
第九个结。
来自西域的落魄大月氏公主,女扮男装,脸上划了一道道可怖的伤疤,在野外偷黑店的包子,被打断一腿一手,滚下山崖。她张口时,白的牙红的血,泾渭分明,笑嘻嘻地咬下生命里最后一口馒头。
第十个结。
负责修建皇陵的闫吉吉绝望地看着眼前紧闭的断龙石,一点点地跪在地上。
第十一个结。
江高义在苦狱中受尽毒打。
第十二个结。
第十三个结。
……
郑修越走越快,心中的愤怒与迷惘,随着这条路的深入,如一盆雪日冰水泼下,渐渐熄灭,变得麻木。
在他脚下,起初是一条路,随后出现了分支,每一道分支都有着不同的“结”。
太多、太多、太多了。
若非亲眼所见,郑修都不知道,自己那看似理所当然的决定,到底造成了多大的“后果”。
“我……”
郑修一路拨开迷雾,向前走着。他不禁喃喃自语,问着冰冷的虚空与流光:“错了吗?”
没有人回答郑修的问题。
错了。
“一切”都是“错误”的。
并非是谁错了,而是“赤点”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的。
错的是这个世界。
“错误,需要被……【修正】。”
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在这里不存在日月星辰、日月交替,亘古不变的虚幻景色似乎连人对时间的流逝感一同磨平。
直到。
郑修站在一座“巍峨高山”面前。
成千上万的锁链禁锢着虬结的黑须,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比橘猫的玉足更为可怕的手,将郑修视野中的一切强行拧成了“一束”。
一座山。
一个巨大的“结”。
这个“结”本身就是一座山。
郑修茫然抬头望去,他不知“山上”有什么,但他迫切地渴望,想知道上面有什么。
他开始攀爬。
指甲抠在虬结上,郑修觉得自己在抓着一块冰冷的肉团。
很久、很久、很久之后。
郑修来到“山顶”。
无数的扭曲在这里拧成一个巨大的“结”。“结”周围遍布着猩红狰狞的触须,向四周辐射。
看起来就像是一轮黑色的“烈日”。
郑修走上前。
“烈日”中,远处是一片大漠黄沙,海市蜃楼,光影扭曲,地平线一望无际。
一道衣衫褴褛的身影摇摇晃晃穿越大漠。日落日出,“他”从一个小点,在“烈日”中越来越近。
他开始爬山。
爬啊爬。
他越来越近。
越来越靠近郑修从“烈日”中的视野。
不知多久、多久。“他”攀上山顶,与郑修就像是隔着一面镜子,近在咫尺。
他抬起头。
蓬头垢面。
披散的长发下,露出了一对宛如初生婴儿般纯洁无暇的眼睛。
……
……
“传说古时有一位叫烛的人,崇拜烈日。他朝烈日奔跑。跨越千山万水。他爬上一座很高、很高、很高的山。”
“他在那里,追到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