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如暴君般莅临,微笑的口角一点点地裂向耳根,向郑修露出一抹无比狰狞的笑容。
呜呜呜!
郑修俯瞰天地。
此刻,在郑修与阿诺的脚下,再无瑰丽多姿的世界,只剩一片平坦的黑色大地,上面布满了裂痕,满目疮痍,不堪入目。
没有了山川,没有了海洋,没有了植物,没有了人类,没有了花鸟鱼虫。
此情此景,就似一个像是被阿诺吃空啃净后,连半点残骸也没有留下的光秃秃的空盘子。
“万物”微弱的声音在郑修耳边回响着。
不仅是这个世界的,还有他的神国。
“万物”在哭泣,“万物”在死去,万物在“哀鸣”。
可是,郑修也听见了。
他听见了提着丝儿的喜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畸变生物当成了衣服去缝;
他听见了江高义在狂敲键盘,豆大的冷汗滴在地上的声音;
他听见了魏如意用坚定的声音,向所有人大声说着,他弟弟一定能平安归来;
他听见了墨诳在一遍遍地高声颂唱《浩然正气歌》,
他听见了兰花四女正吹拉弹唱,唱响人间;
他还听见了君不笑一边笑着一边与老神医背靠背在末日中流离;
他听见了老神医一边提着六把杀猪刀呱呱切菜一边喊腰疼;
他听见了纪红藕用纤纤素指,戳着“蛇”的七寸,戳出了痴情蛇毒,混入她的毒攻里,一吹呼倒一大片;
他听见了蛇被纪红藕戳完之后喷吐完毕软绵绵地倒在姐姐叶的怀里嘤嘤抱怨的声音;
他听见了瞎子王为手执飞刀,一刀抖出,“天地借命,乾坤易运”,瞎子王为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听见了昔日奔走于大乾都城大街小巷中的兄弟会刺客,如今奔走于更大的舞台上,袖间弹出锋芒的声音;
他更听见了和尚独身一人,奋不顾身,在魔王的灭世之姿前,燃烧血肉照亮世间的声音;
他还听见了通天塔的崩塌,一道“人形”从通天塔半空跌入畸变群中,哭着喊“叔叔”……
咦?好像混进了奇怪的东西。
郑修心情格外地宁静。
这些声音,是“万物”在濒临死亡时,那顽强不息、即便被压弯了脊梁也坚持着最后一口气息,咆哮吼出不甘与挣扎的声音。
“嘘……”
郑修微微一笑,手指立起竖在唇边,在阿诺面前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听见了吗?你眼中的食物,也是会塞牙缝的哟。”
只是,当两个世界,相当于阿诺的“血肉化身”,清晰地传回阿诺的感官中时,阿诺脸上裂开的狰狞笑容骤然凝固。
祂拍向世界另一面的“魔王”,被“抵消”掉了。
消去“魔王”的存在,并非郑修这一尊正儿八经的真神,而是祂眼中仅能用来填饱肚子,脆弱不堪的……“人类”。
一个秃子。
一个看起来很美味的秃子。
郑修说罢,小丑权杖再次拍入掌心中,消失不见。
阿诺凝固的笑容重新绽放,他愉悦地笑着:“没关系哦,阿诺再努力点吃就好了。”
说着,他再次翻起手掌。
他的掌心间,酝酿着下一发“魔王”。
面对阿诺近乎“威胁”般的举动,郑修仿佛没看见似地,收起“伪名”,右手缓缓抬起,于身前虚握,就似握着什么东西。
望着郑修奇怪的举动,阿诺驱动魔王的动作猛地一僵,他脑袋稍稍歪向一边,用这种姿态传达出阿诺此刻心中的疑惑。
郑修勾勾尾指。
他闭上了眼睛。
想象着手中握着一支笔。
他的面前,有一张空白的纸。
以地为席,以天为纸,以心作笔。
这种感觉,久违了。
忽然间,郑修像是回到了食人画中,他的思绪飘回了在画中世界,最后那孤寂百年,无数次画着同一副画的心情。
在食人画的最后,郑修如疯似魔,险些遭了暗算,输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意念之争,画出“谢洛河”,成为“公孙陌”。
那段经历在郑修的成神之路中,留下了浓重的一笔。
如今,他站在陌生的世界之空,俯瞰这遍地疮痍,同样是要画出一副画,然此刻的郑修,心态与画中世界的他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郑修的尾指以肉眼不可见的幅度微微颤动着,他在感悟着自己与凤北的联系,唯一的联系,那贯穿了时空,穿越了源海,让二人没有失联的……理。
呼!
郑修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此刻的从容惬意,潇洒平静,与狰狞的阿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知道吗,有人曾告诉我,‘思念’是一种力量。”
……
郑修神国之上。
前一秒还如小精灵般,扑腾着翅膀盲目飞来飞去的小乌,刹那间仿佛听见了郑修的声音,双翼僵硬,愣在空中一动不动。
“咦?”
小乌起初眼角湿润,她空荡荡的心里仿佛浮起了一片片的涟漪。
“小乌为什么哭了?”
“为什么呢?”
“啊嘞嘞……这是什么?”
“眼泪吗?”
“为什么呢?”
“止不住啊……”
小乌的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沾湿了她那精致无助的小脸蛋。
她慌张地用手往脸上抹着。
小乌知道叫做“流泪”,是人类在表达悲伤、喜悦或别的不可遏止的“情绪”时,情不自禁所表现出的生理反应。
可她不是人啊,为什么会哭呢?
她只是领航员,领航员罢了。
“太浪费源了。”
小乌捂着脸,任由晶莹剔透的眼泪从指缝间飙出。
“希……”
呜咽的小乌口中含糊不清地吐着一个字。
……
“‘思念’是一种力量。”
郑修开始作画。
无形的笔在虚空中勾勒出一道道流光。
渐渐的,一副画在郑修的面前成型。
是一个人。
一道长发束于脑后,一袭劲装的女子。
“那是什么!”
阿诺瞳孔猛地一缩,天地间蠕动的血肉张开了一张张血盆大口。
亿万张大口中,利齿开开合合,发出尖锐凄厉的叫声。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那是……谁!”
阿诺的身体开始颤抖。
天地也随之颤抖。
血肉蠕动的速度变慢。
郑修这一幅“人”尚未画完,他甚至没有画出那张脸,可阿诺看见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影,那道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时,他的每一颗细胞都在颤抖,阿诺甚至听见了他的细胞中,发出了痛苦的哀鸣。
“魔王!”
阿诺抬手一掌,一只迷你的漆黑手掌,在阿诺抬起手掌的瞬间,便诡异地出现在郑修的面前,一掌印向郑修的胸口。
郑修面不改色,【直觉】回应,他预见了这一掌,也预见了自己被这一掌拍碎胸口的“未来几秒”。只见郑修先知先觉地偏了身子,超级迷你的“魔王”轻而易举地拍碎了郑修的左半边肩膀。
郑修的左肩血淋淋的,阿诺一掌打出了一个巴掌型的血洞,郑修左臂软绵绵地下垂着。
可阿诺的攻击却没有给郑修的“作画”带来半点阻碍。郑修甚至连目光都不曾移开过,他深深地凝望着身前画出的流光线条,所勾勒出的那道身影。
“刚好,差点墨汁。”
郑修微笑着,用右手从左肩处掏出一块血,洒向天地。
画人,点睛!
下一秒。
郑修所画的身影骤然变得鲜活起来,他所勾勒出的轮廓,那身衣衫,那一束长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隆起、浮现、凸出,转眼变得真实。
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纤纤素手,探出光幕,紧接着是第二只。
一袭黑衣,长发束于脑后,遮住右眼,伊人由虚幻变成“真实”,盈盈笑眼,轻轻拥住郑修。
“啊——”
阿诺看着天空中,突然出现、并与郑修相拥的“女人”,在惊愕片刻后,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的脸,发出令四周空间崩塌扭曲的尖啸。
尖啸声化作一层层摧枯拉朽的波浪,向郑修推来。
“聒噪。”
凤北抬手,头也不回,向后一拍。
无形扭曲的波浪顷刻间止于喧嚣,化作虚无。
遍布黑色死寂的大地,扭曲的血肉狂潮,竟在凤北出现的一瞬间,开始朝凤北反方向疯狂地后退着,如同潮水褪去。
“终于,安静了。”
从郑修的画中,走出的“凤北”,紧紧地抱了郑修数秒后,恋恋不舍地松开。
郑修轻轻揽着凤北的腰肢,二人如神仙眷侣般,迎风而立,站在末日的尽头。
“我不是我。”
凤北那清冷的目光自双掌移开,微微一笑:“如今我仅仅是你的‘思念’,对吗?”
郑修点点头。
“原来如此。”
凤北稍稍抬头,那漆黑的眸子似是能穿透虚空,看向别的世界。
“夫君你正在找我。”
名为“凤北”的“思念”,很快明白了如今的处境。
她仿佛感应到了“本体”的位置与目前的处境。
“现在的你,到底在哪里?”
郑修第一次画出“凤北”,不肯松手,仿佛一松手,凤北便会在眼前消失了一般。
可他心里很清楚,眼前的凤北并不是真正的凤北。眼前的凤北不过是他心中的思念,透过他的画,结合他对凤北的记忆,所创造出的“思念体”。
郑修本人都不知道的问题,“思念体”不可能知道。
但郑修还是问了,抱着一丝丝“哪怕”、“可能”、“也许”的念头。
“凤北”抿嘴一笑,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点住了郑修的双唇。
“别问了。”
郑修无言。
二人相视,郑修释然,尽在不言中。
“凤北记得,在食人画中,你成亲时,曾答应画一副画。”
有着郑修所有记忆的“凤北思念体”,忽然用一种戏谑玩味的口吻,问了一个问题:“如今夫君终于成了。”
“可夫君你如今所兑现的承诺,是替我画的,还是替她画的?”
郑修闻言一愣。
郑修心知肚明,凤北说的是在食人画中,他与“看似谢洛河实则是凤北”的女人成亲时,郑修答应过“谢洛河”三件事。
其中有一件事就是替谢洛河画一幅画。
但其实答应的是凤北。
在食人画的最后,郑修虽然点了睛,可实际上,那副画是未完成的。
一直至今。
心知肚明的同时,郑修心中纳闷。
思念体怎么也会放出送命题。
难道在他的潜意识里,凤北就是会举起手掌拼命给自己男人问送命题的小女人吗?
不是的,凤北绝不是这种人。
“思念体”看似有着凤北的性格,有着凤北的想法,但这都是郑修心中的“思念”具现出来的。郑修的思念认为凤北会捉弄郑修,便整了这一出。
但思念体凤北并未执着于答案,嫣然一笑,离开郑修的怀,如一道漆黑的流星,掠向惊恐不已的阿诺。
阿诺的身体刹那间碎裂了,碎成了千万块,从四面八方逃离。
“等等!”
郑修喊住凤北。
凤北身形微微一顿。
郑修唰唰唰,手速爆表,又画了一个凤北。
“我怕一个‘凤北’不够用,再画几个成么?”
凤北思念体恼怒地翻了一个白眼。
一个个凤北飞出。
郑修仿佛要宣泄这一路上寻找凤北时隐藏在潜意识深处的不爽。
有的凤北杀气腾腾,有的凤北温婉贤惠,有的凤北冷酷无情。
神态各异的凤北,如“凤北军团”般在郑修的手中飞向这片天地,追着阿诺的分身。
越来越多的凤北自郑修的画中出现,有的凤北朝郑修点点头后,快速穿过入侵通道,回到郑修的神国。
“你这一手,阔以哦!”
这时,橘猫啵一下从郑修的身后冒泡,露出猫头。她亲眼目睹郑修创造出一尊尊“凤北思念体”,转眼生生创造出一支“凤北大军”,这离奇的一幕她能理解,但仍是叹为观止,赞扬道:“没想到你能想到这一招。”
郑修的左肩正一点点地修复着,进度缓慢。可此刻,郑修已经不需要出手了,他一共画出了一百位“凤北”,足够分散于两个世界,为这一场神战作出最后的了结。
“其实在阿诺的‘魔王’姿态就是凤北的‘手掌’时,我就隐约察觉到了。”
郑修笑道:
“阿诺如今并未彻底与伪神融合,又或者是,伪神其实在数百年前的确是被凤北消灭了,所残留下的权柄碎片发育至今,成为新的神。”
“但祂的魔王姿态,竟然是凤北的手掌,说明了一件事。凤北的‘无敌’是印在那家伙的dNA里……不对,是印在了权柄碎片所夹杂着的记忆里。”
“阿诺可能不知道凤北是谁,但那股发自内心的恐惧,足够摧毁他了。”
郑修笑了笑:“说回来,我画出的凤北不可能有凤北的实力,阿诺但凡稍微勇敢点,又或者是那死了一回又借壳重生的伪神能勇敢一些,打破心中魔障,但凡他们能回头打一下,就会发现我画出来的凤北不过是纸糊的,中看不中用。”
天上地下,一尊尊凤北的虚影,凌厉的目光同时如利剑般穿透了郑修。
郑修立即闭嘴。
“我意思是,我没办法画出真正凤北她惊世风采的百分之一。”
凌厉的目光转向他处。
郑修与橘猫对视一眼,同时松了一口气。
“所以,摧毁阿诺的,其实是凤北。是凤北在那家伙的权柄中,种下的‘恐惧’种子。”
郑修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