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将军那副屏风上的骏马图是先帝爷亲赏的,那也是谢明依喜欢许久的。
从年少时第一次在府中看到,便一直心心念念,那也是驱策着年少的自己一步步踏上官场的动力。
那里面容纳着年少的她对这大千世界,锦绣河山的向往。
可如今被谢明玉这样轻易的得到,又轻易的赠送他人,还真是……让人不爽啊。
同自己一同长大的谢明玉非常了解自己的喜好,知道这副骏马图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谢明依的唇角噙着一抹冷笑,眼中的阴冷之意更是在面对谢明玉时丝毫不曾掩饰。
霎时间,那仿佛来自地狱一般的修罗之眼似乎具备着刺穿人心的力量,谢明玉对上面前之人的那双眼睛,只觉得四肢同时涌上一种寒意,心中恐惧着,可身体仿佛定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无法逃离。
“谢明玉,你真的让我很不爽,最好期待着今天会有人像祖父那般维护你,不然,你会为你方才的话而后悔的。”
说着谢明依转过身,只踏出一步,便听到身后的人一声冷笑,紧接着听他说,
“早听人说你变了,之前我还不信,我们家的小三子怎么会是那么狠心的人。”
听到此处,那胸口不知道哪里的地方竟是陡然间一阵酸涩,谢明依觉得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夺眶而出。
“现如今,我信了。你是高高在上的尚书大人,叱咤风云的人物,像我们这样平庸的人怎么高攀的起啊?”
谢明依站在原地,袖子下面的手在颤抖着,努力的控制自己眼中要坠落的酸涩,好在那一刹那有人挡在了自己的身前,隔绝了周围的一切探寻。
“诸位都到了啊。”
苏衍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谢明依眼中悬着的眼泪骤然落下,不动声色的抬起手拭去眼角的湿润,再抬起头时已然一副的平静安然,笑面如常。
“谢大人也在。”
似乎转身的瞬间苏衍才发现谢明依也在这受邀之列。
而他也确实是在外面看到谢明玉和谢明依站在一起的时候,才惊诧的发现今天的宴会里的人有她。
然而从那一声“谢大人”说出口时,谢明依才真正的意识到,原来那个会在云县那个地方用尽一切手段来掩藏真相,只为了与自己共度一朝一夕的人,原来真的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是啊,定北侯府的宴会子墨自然是要到的。”
谢明依低头淡笑着道。
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有分寸,连说话的语调都透着惯有的疏离和冷静,苏衍俯视着身侧的人,突然间笑出了声,
“哈哈,众位大人请落座吧。”
众人齐声道,
“谢侯爷!”
自然,她也是众人之中的一员。
只不过那人透着嘲讽和伤心的目光还是让谢明依觉得心如刀绞。
她是从来不在这一天赴宴的,宁愿违背自己的心到府上赴宴,也不愿向自己低头,讨一个人情。
苏衍坐在首位,同两边的大臣寒暄纵饮。
虽然午间同荀九幽喝了几杯,但是折腾了这么久那点子酒意早已经散去,再加上今日凤绾并未一同到此,谢明依不知不觉也喝的多了些。
最后还是在刑筠的劝阻下,谢明依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喝了许多。
“谢大人,阴雨潮湿,保重身体要紧。”
刑筠适时的阻拦,不知是酒意的缘故还是这屋子里的灯光太暗,以至于那么一瞬间谢明依竟然将他看成了自己的父亲。
好在下一瞬那声音及时的将谢明依唤醒,不过再看着面前的刑筠,谢明依的心中竟多了一分纠结,眼中更是莫名的添上了让人难以理解的挣扎。
“子墨,子墨?”
谢明依回过神,应了声,“怎么了?”
刑筠关切道,“你是不是醉了,若是醉了便同侯爷说一声,早些回去吧。”
这样的话以前的刑筠断然说不出口,即便有些微的醉意,但是谢明依的神志还是清醒的。
今天的刑筠,不,应该是最近的刑筠都有些怪,对自己异常的关切,而且总是会在最关键的时候适时的提出适当的建议。
谢明依移开目光,看向外间依旧在下着的大雨,天色已经渐渐的变的暗了下来,外面已经掌起了灯笼,昏黄色色的烛光只能隐约照亮门前的光景。
“什么时辰了现在?”
话音刚落这边刑筠还没来得及答,只见一侍女步履匆匆的从自己身后经过,一路走到苏衍的身旁。
那人……谢明依有几分眼熟。
“是定北侯夫人身旁的侍女,叫明英。”周百彦道。
谢明依无声的看向自己另一侧的周百彦,再回过头看了看刑筠,不由得失笑道,
“真是奇了,这一小小的家奴怎么都入的了你周尚书的眼了?莫不是因为她是定北侯府的狗都要被人高看一等吗?还真是……”
刑筠,周百彦:“……”
这一身的怨气从哪里来的?
刑筠和周百彦互视一眼,好在谢明依的声音在这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之间并没有人注意到。
周百彦连忙将谢明依拉了起来,借着醒酒的借口将谢明依带离了厅中。
“欸,刑尚书,这周大人和谢大人都是怎么了?怎么出去了?”
旁边的大臣拉着刑筠疑惑的问了起来。
彼时那大臣也是身上带着三分醉意,刑筠看着眸光微闪,也是借着酒意笑出了声,
“他们喝醉了,去醒醒酒。哎呦,我这肚子怎么也疼起来了,不行不行,我也得出去一下,您慢用,慢用啊。”
借着尿遁刑筠同两边的大臣打了声招呼便出了厅中。
“侯爷,夫人问还有什么需要的没有,她好及时的让人去送上来。”明英在苏衍耳边轻声问道。
苏衍的目光和注意却被那坐在一起的三个人所吸引。
觥筹交错间那抱怨的话其他人没有听到,可苏衍却听的清清楚楚。
可那一刻他竟是没有生气,而只是有些诧异。
是什么让她如此的颓丧,千杯不醉的她不会因为今日多喝了几杯便口无遮拦,一定是有什么心事的吧。
“侯爷。”
苏衍不答复自己,看着他似乎瞧着一个方向出神,明英又唤了一声才将苏衍的思绪唤回。
“啊,没什么了,让夫人不必忧虑这边。顾好各家的夫人小姐便是。”苏衍回过神道。
即便声音和气,说话也客气的很,可明英还是注意到那神色之间的敷衍和无意。
顺着那方才的目光望去,明英看到了空着的三个位置,四下里悄悄的扫视了一眼,果然那个人不在席间。
“诺,奴婢告退。”
明英默默的从席间退去,不一会儿的功夫苏衍便也借口从席间离开了一小会儿的功夫。
四下里寻望着,却始终未曾见到三人。
抬眼看着廊外的大雨,苏衍问着实没有想到今日的雨竟是下了整整一天。
“侯爷可是在寻三位大人?”青隐出现在苏衍的身边,挡住了身后不远处那二人的视线。
“侯爷,有句话属下是不该说的,但您若真是为了谢大人着想,就不要再去寻她了。她现在很安全,有周大人,刑大人在左右,以谢大人的官位,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啪!”的一声,青隐只觉得脸上一阵刺痛,却只是眨了眨眼,恍若那一巴掌并不是打在自己的脸上,继续道,
“侯爷,属下知道您的心思,可她已然选择了放弃您,您又何必苦苦追寻?别忘了,侯府的夫人是您亲自挑选的。夫人不远千里从杭州赶到长安,您……总是要成全一个人的吧。”
这口吻,这般的话语,听起来像极了那个人。
苏衍冷冷的笑着,盯着面前的青隐,猝不及防的手一把掐住了青隐的脖子,将他抵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这话是谁叫你说的?是夫人还是她?”
苏衍的速度太快,以至于青隐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让人窒息的力道青隐不是第一次感觉到,但是这其中的愤怒却是第一次令他觉得自己离死只有一线之遥。
他的疯狂,他的怒火,都来自于同那人极其相似的口吻。
“侯爷,你醒醒吧。她那样的人连皇后都不稀罕,又怎会留恋一个连正室都不是的位置。林副将在等您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邙山北营的将士希望看到的率领他们的是一个负责有担当的主帅,而不是现在这样因为一个女人像条狗一样的男人。”
像条狗一样的男人……
雨声太大,云初夏听不到两个人的谈话,但是她看得到那一瞬苏衍脸上的惊愕,和慢慢放松手掌的力量后青隐坠下的身体。
是什么激怒了他?又是什么会让他出现这样惊愕痛苦的表情?
“夫人,您……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吗?”
身后的明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之时试探着问道,眼底却闪过一丝云初夏看不到的戾色。
许是对身后的人太过相信,以至于云初夏从未对身后之人有过怀疑,她的注意力在方才明英说的话上。
——方才侯爷似乎一直注意着三位大人那边的动静,其中有一位应该就是谢大人了。
谢明依啊谢明依,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不是说寒食节你是不会出门赴宴的吗,你这样的人真是让人觉得恶心啊!不过咱们走着瞧,能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
云初夏心里想。
————
眼前是重重的雨帘,谢明依站在长廊下,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吐在了长廊的外面。
周百彦一边拍打着谢明依的后背,一边啧啧吐槽着,
“说好的千杯不醉呢,怎么这就吐了?本官实在是很质疑啊。”
谢明依:“你……哇……”
刚一开口准备同周百彦辩驳几句,然而身体连多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给她,胃中一阵翻涌,再一次的呕吐起来。
刑筠无奈扶额,不一会儿的功夫有人跑了过来,走进一看竟是宁国公府的四小姐,宁雪,平宁公主的女儿。
“我寻了半天也只寻到了这一壶茶水,让大人将就着漱漱口吧。”
少女稚嫩空灵的嗓音穿透了雨夜的沉闷,谢明依抬起头,看着刑筠接过宁雪手里的茶壶和杯子,目光落在那少女的身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她讲话,如果她不想,你永远听不出喜怒来。
这是母亲告诉自己的。
宁雪知道母亲说的是眼前的这个人。
年少的女孩拥有着一颗聪慧的心,不知道是不是继承了她母亲的聪慧和敏感,感觉到了来自那人身上的悲伤和孤独。
周百彦道,
“还说呢,你刚才那个样子我们都抽不开身,好在三小姐路过才有人去找这一杯茶水来。”
说话间刑筠已经将手里的杯子递给了谢明依,后者定了定神接过陶瓷的茶杯却是一下子将茶水倒到了长廊外面。
“你这是做什么?”刑筠脸色有些急,在他看来谢明依这是醉了在耍酒疯。
然而却见下一刻,那人伸手将杯子伸到了雨中,看着水迅速的装满绿色的陶瓷茶杯,三个人皆是不约而同的一怔。
那人就在三人面前用那刚刚接到的雨水漱了口。
“你……”周百彦第一个反应过来,看着她这副像是疯魔了一般的样子,不由得斥责道,
“你是疯了吗?这春天的雨水是最脏的。”
“脏吗?”谢明依望着头顶乌云密布的夜空,天空中看不到月亮河星星的影子,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
“大人可知道有多少人要靠这一场大雨才能活下来,又有多少人会在这一场大雨中高兴的淋湿自己?”
谢明依依着身后的柱子,冰凉而又圆滑的触感都在透着一种高贵。
“这钟鸣鼎食之家何曾在意民生疾苦?这打下来的江山,那一个个坐在这四合院里,锦衣玉食的如同你我一般的大人们可会关心那些人的生死?大人,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做官吗?还记得自己为何挑灯夜读圣贤之书,在那考院之中不分昼夜的奋笔疾书吗?”
刑筠,周百彦:“……”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的话是从谢明依的嘴里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