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来临,南山书院的长假如期而至。
学生们上完最后一节课,收拾好东西,如同出笼的鸟雀一般冲出教室,迫不及待地去享受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光。
学生们走完之后,东西两院的先生们也都来向效古先生告别,各自回家。
效古先生站在书房门口的台阶上,笑着和大家一一告别。
很快,偌大的书院在夕阳余晖中安静下来,只剩下古先生一人负手立于阶前,还有茂密枝叶间无休止的蝉鸣。
过了一会儿,左侧廊下有脚步声响起,玉先生端着一只托盘走过来,上面几只青瓷碗碟,装着几样清粥小菜。
“先生,晚饭好了。”
效古先生转头,看着她素色衣裙缓步而来。
玉先生自小逃离家乡,一直没有嫁人,常年以书院为家,顺带照顾效古先生的饮食起居,两人既是师生,也是主仆。
“左右院中只剩你我二人,我看这夕阳正好,晚风习习,不如就在院中用饭吧!”效古先生说道。
“是。”玉先生应了一声,将托盘搁在廊下,去房里搬了矮几和矮凳放在院中,再把饭菜摆上。
“先生请用饭。”
“嗯。”效古先生落座,接过她递来的湿手帕擦手,又道,“没旁人,你也一起吃吧!”
“是。”玉先生应声,又去房里拿了一张矮凳,在他对面坐下。
效古先生喝了一口粥,又吃了一块莲蓉酥,神情很是满足:“你还记得吗,从前殿下最爱吃你做的莲蓉酥,每次到我家,都会央着你做给他吃。”
玉先生闻言微微一怔,先是看了效古先生一眼,而后又将目光放远,看向他背后渐渐暗淡的云彩,仿佛半生的回忆都隐在那云朵之后。
“多少年了,先生怎的还记得这些?”她浅笑着说道,神情如同潮起潮落之后风平浪静的海面。
效古先生也笑,仰头望天:“因为看到了晚霞,忽然想起,当年殿下将你送到我家时,也是这样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
玉先生又是一怔,许久没有说话,思绪被盛夏的晚风吹散,丝丝缕缕飘向远方。
说起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仿佛一个模模糊糊的梦,随时都能泯灭于记忆中,偏偏又因着某些瑰丽的片段,以至于在光阴的长河里浮浮沉沉,始终没能被淹没……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盛夏——
枝头蝉鸣阵阵,室内书声朗朗,国子监的一间教室外,十三岁的她一身陈旧衣衫,从一扇敞开的窗户上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去偷窥坐在窗边那个男学生手中的书本。
那个学生虽然坐得端正,实际上却正在打盹,丝毫没发觉窗外有人。
她看得很费劲,也很专注,一边看,一边无声背诵,很快就把这页书背了下来。
她想看下一页,可那个学生还在打盹,困到极点后,一头栽倒在书桌上。
她的精神太过集中,被这突然的动作惊到,下意识叫了一声。
那个学生也被惊醒,寻声向窗外看过来。
她躲闪不及,被看个正着,再要跑,那个学生突然伸手出去抓住了她肩头的衣服。
“快看,我抓到谁了?”那个学生兴奋大喊,瞌睡全跑了。
教室里的读书声瞬间停止,所有人都向这边看过来。
“哟,这不是在伙房打杂的那个小乞丐吗?”有人认出了她,嘻嘻笑着跑过来。
还有好几个人干脆跑到教室外面,把她团团围住。
“看好了,别让她跑了,我也出去。”抓着她衣服的学生松开手,飞快地冲出教室。
“小乞丐,又来勾引男人了?”
“这回又看上哪家公子了?”
“瞧你模样还算标致,要不要跟哥哥回家吃香喝辣呀?”
几个人围着她嬉皮笑脸,言语轻佻。
她脸色惨白,心中无比惊慌。
这些学生都是京中高门贵族的子弟,骄奢淫逸,花天酒地,根本无心读书,只是被家人强行送进来混学历的,发起疯来连先生都拿他们没奈何。
如今,她被这群人围住,如同弱小的羔羊进了狼群,不敢想象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说话呀,哑巴啦?”有人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戏谑道,“你三天两头跑到这里来,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想勾搭上哪个公子,跟人家回去做姨娘吗,既然如此,不如今晚就跟本公子回家,让本公子先验验货好不好呀?”
“哈哈哈哈……”另外几个学生全都发出猥琐的笑声。
她羞愤难当,用力挣脱那只手:“放开我,我没有,我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哦,不是那样是怎么样,难不成你还真是来学习的,像你这种低贱的野丫头,读书识字有何用,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学学怎么讨好男人,或许还能让自己的日子滋润些。”
“正是如此,取悦男人可比读书识字有用多了,你若想学,哥哥们现在就可以教你,保证倾囊相授,哈哈哈哈……”
几个人越说越下流,她涨红了脸,气愤压过理智,飞起一脚踢在那人下身,趁他哀嚎,冲出人群就跑。
“贱人,竟敢偷袭小爷,抓住她,抓住那个贱人,小爷今天非活吃了她……”
一片叫骂声中,几个学生飞快地向她追去。
她又惊又怕,一边流泪,一边拼命跑。
身后的喊叫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敢回头,心里恐惧到了极点。
偏偏这时,她又被地上一块凸起的青砖绊了一下,猛地向前扑倒在地。
“快快快,那贱婢摔倒了……”那些人大声哄笑着追上来,她拼命挣扎,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恐惧如海水将她淹没,她绝望地想,原来逃了这么多年,她终究还是逃不出这悲惨的命运。
“生为女人,这就是你的命!”耳边响起父亲愤怒的吼叫,“要么死,要么给你哥换亲,你自己选!”
她两个都没选,而是选择连夜出逃。
那一年,她才九岁。
她以为自己终于逃出了那个牢笼,没想到,还有更多的牢笼在等着她。
生为女人,真的就该这样吗?
不!
她还是不服!
她咬紧牙关,又一次爬起来。
就在这时,后面的喊叫声忽然消失,而她模糊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一道金光。
她愣在那里,以一种俯跪的姿势。
渐渐地,那金光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她眼前出现了一个俊逸出尘,器宇轩昂的少年,少年一身杏黄衣衫,而那道晃了她眼睛的金光,正是少年胸前用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