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朝廷确实要征兵了。
一张布令从燕赤城出发,飞到全国各地,落署名是高一鹤。
原本并不想参军的百姓盯着那个落署名很长时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随后青壮年们大手一挥,报名了。
有村庄里的男人集体去参军的,老村长看着肩上背着包裹,脸上挂着笑脸的村汉子,眼神认真问:“不怕死?”
汉子们笑:“燕赤的神明会保佑每一个离家的孩子。”
背后是眼眶通红,可是脸上也是勉强的笑的女人们。
她们有的来送哥哥弟弟,有的来送父亲丈夫,还有的来送自己的侄子儿子。
她们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眼泪扑扇下落,嘴上笑着道:“早点回家啊,回来了给你们做饼子!”
可能这一去以后再也见不到,可能这一次就是永远的离别。
有男人们挥手告别。
“回去吧!等我们回来!”
也有一些比较悲观的,对着自己的妻子低声道:“哎……我要是回不来……”
妻子怒骂他:“什么回不来?!你一定能回来!我就在家等你!”
丈夫笑得憨厚:“万一回不来,你就改嫁……我不怨你。”
妻子强忍着眼泪拧他的肉:“滚!你要是回不来……”
她哽咽了两声,尾音颤抖,继续说下去:“我绝对改嫁!我气死你……”
丈夫知道她伤心了,呐呐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在走之前,只说了一句:“你别傻,别等我。”
妻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知道,如果哭出声了,这傻子可能就不走了。
有年迈的娘亲握着自己儿子的手:“好好的……娘等你回来……”
她旁边强势威严了一辈子的父亲也说不出话,想张嘴说些什么,结果开口还是训斥:“木头脑袋能干什么!把所有的心思收回去!活着就算祖坟冒青烟!”
娘亲有点急的开口:“孩他爹,你别这么说……”
平常对着家里年老的父母亲不耐烦的儿子定定看了几眼,随后轻声道:“我不孝顺,非要从军,怕让你们担心。”
两个老人纷纷红了眼睛。
最后娘亲对他道:“你别怕,国师是燕赤的神明,燕赤的神明会保佑每一个离家的孩子。”
儿子对她笑:“好!”
随后看着自己强势的父亲,他张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爹,照顾好自己……”
老父亲一嘴的训斥说不出来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痛心显示不到他浑浊的眼底。
他强撑自己平静的表情:“走吧,活下来。”
也有十六七岁的少年在逗自己的姐姐和妹妹:“笑一个?别哭了,丑死了,本来就不好看,一哭更丑。”
妹妹哭着打他:“你坏死了!”
姐姐也掐了他一下:“这种时候还要嘴贱!”
少年对她们笑:“等我回来,到时候给你们挑一个好夫婿,我给你们撑腰。”
他扬眉大笑:“当过兵,杀过人的小舅子,他们以后绝对不敢欺负你们!”
姐姐踢他:“滚滚滚……到时候你一走好几年,我早就成亲了!”
少年垮了脸:“别啊……你晚点成亲不行吗?我还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看上你呢。”
姐姐冷笑一声:“滚!”
妹妹哭着抱他:“你要回来,你这个坏家伙!”
少年摸她头,没有像一样那样故意欺负逗弄,声音里带上了温柔:“当然,我会回来的,我回不来你们可怎么办啊?”
姐姐喉咙有点痛,她硬忍着哭泣的感觉,只是认真道:“好好照顾你自己,别担心我们。”
少年对她轻佻的拿手抵在额头,手指一扬,看着特别潇洒:“我走了!”
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妹妹抱着姐姐哭:“他会回来的……对吗?”
姐姐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他会回来的。”
这种情况时时发生,在离别的眼泪里,男人们踏上了从军的路程。
这一次离别,下次再见可能是永远。
燕赤城内,看着每日都在增加的参军人数,长公主去看了火器营。
负责火器营的武官向她一一介绍。
她蹙眉看着这些武器,忽然有些知道了开国女帝曾经到底为什么会对火器的施行那么严苛。
这些武器用下去,死的人绝对不是刀剑能达到的数字。
太狂暴,也太冷性。
长公主殿下沉默一瞬,随后去找了国师。
“国师大人,火器能禁止吗?”
高一鹤静静看了她片刻,温声问:“怎么了?”
长公主:“火器的杀伤太大了,燕赤的将士会死在这些东西身上。”
高一鹤目光平静,看着她好像在透过什么,看到了曾经被愧疚和疯狂吞噬的女皇。
他道:“禁止不了。”
长公主脸色苍白,也不知道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提起了心。
“为何?……连燕熙帝都无法放弃火器,确实该如此……”
高一鹤把白棋盒递给她:“下棋静心。”
棋子嗒嗒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清脆,这种声音好像有什么神奇的魔力,长公主内心的烦躁不安渐渐被沉淀。
她开始沉着冷静的下这一盘棋。
高一鹤没有像上次一样给她一整晚的时间和他下棋。
“火器在各国流传,燕赤想要禁止,其他国家依旧会用。”
他白皙纤长的手指夹着剔透的黑色棋子,看着十分的冷清,好看到移不开眼。
“以刀剑和火器相撞,死的只会是燕赤,当它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如此。”
也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个悲剧,亲眼目睹种种战争惨案的女皇陛下才会发疯。
高一鹤曾经陪着她很长时间,女皇才渐渐走出了噩梦。
长公主心底黯然,哑口无言。
“燕赤不能不用,能做到的也只是保全自己不受他国侵犯。”
高一鹤抬眼看她,目光冷得骇人:“这是注定的命运。”
“黑暗之中,长夜漫漫,每个人都在自保,举目无望,我们能做的只不过是一个问心无愧。连国来犯,燕赤自然要回报,弱小的邻国,我们也能做到互不干涉。”
“长公主,坐在那个位置上,你要明白很多道理。”
高一鹤通透包容的目光仿佛触到长公主灵魂深处,她说不出一句话。
“燕熙帝初登皇位,手段狠厉,严刑峻法,杀了诸多朝臣。那是因为她是开国皇帝,需要如此才能稳住刚刚结束的乱世。”
“如今燕赤安稳无恙,即使有过动乱,现今也在步步变好,无须偏激极端,长公主,不要让燕熙帝影响了你。”
长公主闭眼,对着高一鹤叹息:“多谢先生教诲。”
高一鹤看向棋盘。
“下完这盘棋吧。”
.
出征那天,天气在渐渐回暖,冰雪逐渐消融,悄然的复苏带着新军而至。
高一鹤没有坐自己应有的马车,自己就利落上马,走在了军队的前方。
丞相大人和长公主为了显示对于这次行军的重视,特地在这一天送行。
他们举碗,碗中冰凉的酒液随即进入喉咙,带来轻微的火辣,
“国师,保重。”
高一鹤看着他们,闻言点头:“保重。”
随后他往两人看了一眼,眼中闪过疑惑。
丞相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叹了口气,悠悠道:“唉……我劝不过老将军,他非要这么做。”
高一鹤困惑皱眉,还没有开口问,就看到人群里走出来一个骑着战马,一身盔甲的老武将。
老武将手拿红缨枪,左手握着缰绳,盔甲下的面容看不分明,衰老佝偻的身体也显出了年轻时武将威风凛凛的风度。
高一鹤怔然。
将军笑道:“我随你一同上战场,莫嫌我年老体弱!”
青年情不自禁的握紧了缰绳,平淡无波的眼底掀起了波澜。
“会死。”他几乎是肯定的说出了这句话。
老武将把红缨枪背在身后,朗声大笑:“死就死!我怕它吗?!”
他眉眼肆意张狂,声音苍老可是相当有精神:“国师大人,燕赤有你们三个,已经不需要我这个老骨头了,我撑到现在还不死,就是为了我燕赤的百姓和将士,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像样的结局!”
他目光炯炯:“让我随军!死战场上!”
他的吼声如同风割雨打,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响出了震天的怒吼,如滚滚洪雷倾泻。
高一鹤闭眼,再度睁眼时一片坚定:“好!”
老武将回身,看着一众眼神激荡的看着他的士兵将领,挥臂震吼,如同年轻时每一次的率军出征。
“出发——!!”
军队挥荡,齐刷刷的脚步声响起,混着铁血和怒吼响彻云霄。
“是——!!”
无尽的豪情壮志上凌云,他们雄赳赳的补天裂,远望天地壮观之景,迈入边疆处处。
傲啸的声音凝聚成了沧海的滔天巨浪,席卷着走向与连国的战场上。
丞相和长公主静默的看着他们远离的背影。
看着他们浩浩荡荡,袭裹着万里长风走远。
长公主轻声:“将军,后会有期。”
丞相摇着扇,幽深的眼底浮现了一丝感慨。
死在战场上,是上天对每一个武将最好的恩赐。
在燕赤军队出发的这一天,百姓自发的登上城墙,登上高楼,用眺望的眼神看着自己远去的家人。
那里面有他们的友人,亲人,爱人。
茫茫一去,如何能返?
此次一别,何年再见?
他们沉默而悲伤的看着远去的军队,看着黑压压的一片,看着高扬的旗帜。
军队是属于燕赤的军队,旗帜是属于燕赤的旗帜。
这一看,就是一天。
这一看,就到了夜晚。
夜晚哭声啼啼,似乎有谁在下跪祈求,他们的祈求声虔诚,这是这个世界上最诚恳,最诚心,也是最让人无奈悲伤的祈求。
岁月延伸,伸到了他们触之不可及的边关。
那是埋骨之地。
仙人曾对着天道,他问:“长明夜夜,我若不肯俯首听命,是何下场?”
天道答:“心如死灰,魂飞魄散。”
仙人轻声:“我可悔?”
天道沉默,随后答:“不悔。”
仙人轻笑:“那便好。”
天道问:“你天生仙骨,下凡是为渡一遭红尘,如若不是他破你的轮回路,你早该成仙。”
仙人摇头:“我不明白。”
天道:“……你本该是天生的仙,恶妖贪婪,对你心生恶念,故意破了你的轮回路,让你心生愧疚,迷茫至此。你若知迷途反,我可再给你一次机会。”
仙人沉默。
随后他仍然轻声:“不了……”
“不成仙了……”
天道大怒:“不知好歹!”
仙人苦笑:“我想知道,他对我说得话是什么意思。”
“跟着心走……可我没有心……”
“既然如此……便亲身下红尘走一遭吧。”
天道气愤:“我不再管你!”
仙人:“……抱歉。”
于是仙人真的下了红尘,成了小道士,迷茫的看着陌生的一切。
一个小姑娘拐走了他。
“高一鹤,跟着我的脚步走。”
仙人在原地茫然看了她半响,随后迈起步,走上了人间的第一步路。
他的成仙之路,原来竟毁于一个妖的贪念。
他的红尘之路,原来真的如此艰难困阻。
他的结果,原来真的是魂飞魄散仍然不悔。
仙人轻轻叹息,只为这污浊的人间疾苦。
国师府里的桃花飘落,花香鸟语随着清风徐来,到达了每一个燕赤百姓的家中。
呜鸣的夜啼幽幽,在月色下轻声又轻起。
花落,鸟飞,月升。
你听,夜色朦胧里清幽缥缈的歌声随着温柔的风引向远方,牵引着灵魂的救赎。
你看,高台上的仙人下了凡尘,用满身渡过来的月光拯救世人。
不知道是谁在月下轻声祈求。
“愿燕赤的神明保佑每一个离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