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院学士、权礼部尚书、出使北辽国信正使苏辙,坐在马车,似乎听外面的车轮声入神。其实上,他的心绪,从离开开封城开始,就一直没有平复过,就跟不远处翻腾的黄河一样。
苏辙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接到这份差事。
四天前一大早,秘书省和内侍省的人就登门拜访自己,说官家要召见自己。
急急忙忙收拾一番,自己懵懵懂懂地跟着进到崇政殿,官家见面第一句就是:“此次出使北辽,为辽主进贺七十大寿,朕想以你为正使...”
苏辙记得自己当时一个激灵,出使辽国?
他的政治素养和功底比兄长强多了,很快就猜想到,可能跟不久前的凉州大捷有关。
果然,官家三言两语把出使辽国的目的全部讲出来,然后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
说实话,当时自己心里有些慌。
苏辙从各种渠道了解到,明年新制,自己应该会是中书省司徒,三相之一,不少亲朋好友都在私下里祝贺自己。
能够重回大宋中书省,成为同相,苏辙其实心里是踌躇满志。跟现在已经绝了仕途念想的苏轼不同,苏辙还满怀政治抱负,意图再展宏图。
但是苏辙也知道,在执政能力和勾心斗角上,他远不如章惇、吕惠卿和蔡卞等人。所以能成为中书省司徒,负责编修制定律法诰令,很符合他的意愿。
既能实现政治抱负,又不用跟章惇、吕惠卿等人锣对锣鼓对鼓地正面交锋。
只是多年的宦海沉浮告诉苏辙,明年的中书省司徒,没有那么好做,前面还有难关要过。
首先,官家为何这么早就把三省主副官人选的风声放出来,这里面肯定有大有文章。
自己这次被举荐为出使北辽正使,韩师朴私下透过风,是章子厚全力推荐,吕吉甫极力附和。
这里面又有什么玄机?
自己确实是章子厚和吕吉甫推荐的,可最后点头同意的却是官家。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或许,自己出使北辽,就是一次考验。
在去年哲庙先帝皇子夭折后几个月里,章惇、吕惠卿、许将、安焘、温益,甚至包括范纯仁三兄弟,一干中枢重臣都经历了一次考验。所以才有现在各自的去处。
自己还欠一场,得补上啊。
苏辙听到车外有牛的叫唤声,撩开窗帘的一角,看到十余辆牛车,堆满了高高的麦秆,在直道的一侧,缓缓地前进。
“苏季,这是做什么?”苏辙忍不住问道伴随。
“大官人,容小的问问。”
过了一会,苏季回来禀告道。
“大官人,这是百姓们把秋收后的麦秆集中起来,一起卖给造纸厂。在灵河镇那边,很大一家造纸厂。听说开封城的大报小报,还有官宦大户人家中新近流行的手纸,都是用的他们家的麦秆纸。”
“用麦秆造纸?老夫孤弱寡闻了,居然没有听说过。不是用树皮、麻头或者蚕丝、棉丝吗?”
“这个赶车的老丈也不知道。他只是听说这造纸厂是开封城里来的人办的,好像什么格物院。”
“格物院...”苏辙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捋起胡子来。
跟弘文院是名义上的“兄弟单位”,实际上却是竞争对手,明里暗里不知争过多少回。只不过人家是官家一手创建的,正是如日中天,弘文院有再多的名士,也难挡其锋芒。
那群疯子办的,倒是有可能。
不过这些对于现在的苏辙,都无关紧要。他的思绪,很快又飘回到崇政殿,官家召对的那一幕。
苏辙记得自己坐在座位上,想了一会,又酝酿了一会,才缓缓说出一番中正持公的话,然后说自己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诏命。
记得官家那双黑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居然看得自己有些心慌。
自己被好几位官家注视过,在仁庙先帝眼里,自己看到的是宽恕和仁慈;在英庙先帝眼里,自己看到的是精明和果断;在神庙先帝眼里,自己看到的悲悯和忧患;在哲庙先帝眼里,自己看到的是雄心和无奈。
在官家眼里,自己看到了什么...真是说不清楚。
或许是兄长说得对,官家的眼里,看到的是在岭南深夜里的星空,琼崖岛天涯海角石旁的大海。
星辰大海。
记得自己还在胡思乱想时,官家开口了,说出的话却让自己后背都在流汗。
“大宋土地,是列祖列宗筚路蓝缕创下的,是万千将士浴血奋战打下的,没有一寸敢说是多余的。放弃任何一寸土地,都是我大宋的罪人。朕不想做这个罪人。子由先生,你也不要做这个罪人。”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干将莫邪剑一般锋利。
在那一刻,自己感觉所有的心思都被官家看透了。他这是在敲打自己,不要执作于所谓的清高。
清高,挡不住契丹人和党项人的刀剑,护不住万千的黎民百姓。
想到这里,苏辙觉得双肩沉甸甸的,万钧重任,全压了过来。一寸土地都不愿吐出来,却想让沆瀣一气的北辽和西夏同意议和,难于上青天。
和议不成,自己就里外不是人。官家不满意,士林也说自己不识时务,傲慢无礼,引来兵祸...
或许,这就是章子厚、吕吉甫大力推荐自己的原因吧。
想到前路艰难,苏辙有时候很想放下一切,跟兄长一起,弃绝仕途,纵情诗词。
兄长?他现在快活得很,官家对他的优厚,无出其右啊。
兄长原来居住的宅子有些拥挤。官家叫人悄悄在金明池旁,花重金买下一处风景极优的大宅院。怕直接赠给兄长会被拒绝,就以故人之女,明贵妃的名义赠送给兄长。
知道兄长喜欢开诗会,摆酒宴,呼朋唤友,花钱如流水。便把管内库钱财的大监吴宝象叫到跟前,当着兄长的面交待。
“大苏先生府上要取钱用,只需有先生的签名即可。低于一万贯,不必禀朕。”
前几日,重阳节,兄长设宴,官家微服私访,悄悄到府上,执师礼恭敬地送上献礼,敬上三杯酒,飘然而去。
......
诸种优待,就算是身为亲弟弟,也是嫉妒羡慕啊。连一向敦厚循礼的程伊川都忍不住地感叹,这怕是苏东坡半生坎坷多舛换来的福报啊。
可是,自己不想就此终老山水之间,还想着要再创一番事业。
“子由先生,世事艰难,国是坎坷,所以才需要你我这样的人,负重前行。虽千万人,吾往矣。子由先生,这是历史赋予我们的责任。”
自己辞行时,官家挽着自己的手,说的一番话,涌上心头。
负重前行,历史责任...这些话真是让人心潮澎湃,激荡不已。是啊,只有心怀天下,无惧艰险的人,才敢毅然决然地在八棵柳跳入滚滚的洪水之中。
苏澈长吐了一口气,仿佛把心中的郁闷一点点吐出。
“苏季,前面是哪里?”
“大官人,前面是滑县。”
“滑县,白马津!‘将军发白马,旌节渡黄河’。”苏辙猛地觉得胸口被某些东西给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