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在山坡上的草丛里,韩世忠和吴玠看着山道里的方腊一行人。
足足五百人,其中大部分都是青巾力士,身强力壮,其中挨着方腊最近的,一身制式甲,大冬天的满头是汗,吐着舌头像是一只炎热夏天里热得要发昏的狗子。
“这里面怎么混进来一个傻子?走山路还穿制式甲,不累死他都不错了。”吴玠一眼就看到了方天宝。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傻子。”韩世忠也看到方天宝。他离方腊最近,像是最亲近的人。
方腊以及其属下的四大天王、八大金刚的画像,早就在各参战部队里传阅过。
“你看,”韩世忠指着坐下来休息的人群,“递水给方腊的就是那小子。方腊毫不迟疑地接过来就喝,说明对其十分信任。穿一身制式甲,不辞辛劳地紧跟左右,说不定就是这份信任的基础。”
吴玠有些明白了,随即把目光放到整个乱匪队伍里。
“五哥,他们有足足五百人,看上去都是好手。现在动手可能不合适。”
“没错。现在一动手,这五百人漫山遍野一跑,方腊极有可能混在中间远遁。那时候再想找到他,就有难度了。这里山高林密,一个不慎,就跟上天遁地一般,消失不见。”
“五哥,还是等他们进来帮源洞再说。那里已经被我们摸透了,大小路径都熟悉了。等他们一进去,我们就可以关门打狗。”
“我还是有点担心。帮源洞我们没有进去看,里面的虚实也不大清楚。内应传递出来的消息也不多,除了具体位置、大致的兵力和装备之外,没有更详尽的情报了。有没有暗道?或者帮源洞里会不会有暗洞通向其它地方?我们丝毫不知。”
“有这个可能。”吴玠点了点头,“听山里的老人说,帮源洞传说深数十里,里面可能有条暗河,直通江东郡的歙州。”
“没错,要是没点玄机,方腊怎么会把帮源洞经营成他脱身救命的秘密所在。”
“五哥,那怎么办?”
韩世忠想了想,“等他们进洞,再趁其不备,迅速动手。只要速度够快,应该能揪住方腊的尾巴。只要能咬上他的尾巴,就算跑去天涯海角,也能抓到他。”
吴玠想了想,确实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方腊一行人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进到了帮源洞。
这里其实就是一个山坳小盆地,依照山势天险修建了一座山寨。在山寨的后面,就是帮源洞。
山寨里驻扎着上千人,见到方腊来了,纷纷前来见礼。
方腊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又吩咐赐下酒肉犒赏一番——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必须要好生收买一下人心。
等到把各部众安抚好,方腊领着方天宝等几个心腹,进了戒备森严的帮源洞,先切切吩咐了一番,把几个心腹的事情都安排好,然后再把方天宝单独叫到一边,让他去悄悄准备。
一切都安置好后,方腊坐在那里,左思右想了好一会,看看有没有遗漏疏忽。他妻子邵氏拉着六七岁的方毫走了进来。
“官人,你愁眉苦脸的,出什么事了吗?”
“唉,官府骤然发动,发兵攻打我们。很突然啊,我是一点防备都没有。”方腊苦着脸说道。
“官府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官人不是花了不少钱,把东海郡官场上上下下,都打点得不错吗?”邵氏惊讶地问道,顺手给方腊倒上一杯热茶。
“官人,喝杯热茶。”
方腊端起热茶,嘴巴轻轻地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若有所思地说道:“刘汲老匹夫,一直看我不顺眼。我费尽心思想拉拢他,都不得其法。想必是他上奏东京,说服了昏君,派来了这些官兵。只是...”
“官人,只是什么?”
“这数万官军,有江东郡的,有左威卫的,居然还有水师上岸的。这岂是一时半会能调集成事的?”
“官人,坊间传闻,官家是天上紫微帝星下凡,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尤其是治军打仗,现在是天下无敌手...”
方腊摆了摆手,打断了邵氏的话。
“昏君行军打仗,确实是当世一等一的好手。只是这数万官兵,要从各处调集,他再厉害,也是需要时间,也会有动静。这么久的时间,这么大的动静,我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这让人生疑啊!”
“官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官人收买刘汲不成,他又知道官人在东海郡的人脉和势力,所以特意提醒朝廷,避着东海郡的耳目。”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是你再往深了想。昏君和朝廷,这么大的动静,居然瞒过了整个东海郡内。又或者,专门瞒过了我在东海郡布下的耳目...”
听了方腊的话,邵氏也觉得毛骨悚然。仿佛一个巨大的阴谋,缓缓展现在他们面前。
“爹爹,娘亲,我饿了。”方毫突然开口说道。
“哦,二哥饿了,来,吃点糕点。”邵氏连忙给儿子塞了两块糕点,“官人,二哥知道你要来,一直等着你,说要跟你一起吃饭。”
方腊看着虎头虎脑的儿子,心里泛起一股暖意柔情。他鼻子吸了吸两口气,喟然道:“娘子,二哥,这几年我有愧你们啊。吃饭,一起吃饭。”
饭菜很简单,有肉有菜,主食是大米饭。
“这米饭闻着不一样,很香啊。”方腊看着方毫狼吞虎咽,呆呆地看了好一会,才转头对邵氏说道。
“这是官人今秋买回来的暹罗稻米,听说比占城稻米和嘉州(湄公河三角洲地区)稻米还要好吃。我特意叫他们煮了一些,给你接风。”
方腊愣了一下,他无心随口问了一句,不想得到这么一个答桉。这个答桉像是一道亮光,闪过他的脑海。
“原来如此!看来我功亏一篑,是因为这个?”
“怎么了官人?”
“浙西大行稻改桑,刘汲老匹夫极力反对。他知道浙西原本就山多田少,稻田改桑地,占去太多稻田,大户世家没什么,普通百姓们就会没有饭吃。只是财帛动人心,百姓们有没有饭吃,浙西大户世家们才懒得管,他们只想出更多的丝茧,赚更多的钱。”
“我在其中扇风点火,就是想趁浙西百姓没有饭吃,饥寒交迫时振臂一呼,便大事可成。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两三年了,稻改桑两三年了,浙西百姓们还能勉强度日。现在想来,是因为这些潮水一般涌来的占城米、嘉州米以及暹罗米,使得浙西的米价没有如我想的那样,涨上了天。”
方腊越想越觉得后背冒冷汗,这难道不是一个局吗?
自己是整个局的关键——自己有反意,在浙西乃至浙东州县,都是公开的秘密。
届时再从自己几处宅子里搜出私置的龙袍和金印,这谋逆大罪就完全坐实了。到时候,自己收买和勾连的两浙世家、地方官吏以及名士,就会像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扯就是一大串。
这自然也包括自己派人去苏州、江宁、开封收买的江南和中枢官员,以及名士们。他们都会被自己的谋逆大桉牵扯出来。
方腊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有研究过赵似的治政理念和举措,以及明里暗里发布的诏书和文章,知道这位官家嘴里总是喊着朝中严禁党争。
可是排除异己,是主政者必须要做的。尤其在他推行新政时遇到了来自反对集团的重重阻力。
既然不能以党争的名义清厘中枢和地方,那么谋逆大桉够资格了吧?
对啊!淮西王庆、太行田虎,这两位自己一直保持着暗中联系,准备引为外援的豪杰,想必跟自己的角色差不多吧。
如此一来,江南、江北、中原,三处反对新政力量最强大和聚集的地区,会各自引发一场滔天大桉。所有反对新政的人,都有可能与自己、王庆和田虎有勾连。
事实上,自己联络和搭上线的,确实多是那些对官家和朝廷新政大为不满的人。想必王庆和田虎,也是如此吧。
这样就对得上了。
羊养肥了,可以宰杀了。自己,只是三堆羊群里的一只而已,一只自以为是,叫得最欢快的羊。
想到这些,方腊心里非常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