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大不里士城里灯火辉煌,居然还能听到从里面传来的隐隐丝弦和唱曲声。与大宋乐曲截然不同的旋律,有一种醉生梦死的靡靡感觉。
在城外,反倒漆黑一片,只有为数不多的星点之光,汇聚成一条又一条长龙,把大不里士城团团围住。
城内贵族军民们,放肆享乐;城外无数以万计的将士,宵禁肃穆。
星空晴朗,银河如一条缀着无数珍珠、玳冒片的绸缎,在黑色透亮的海水里飘荡洗涤着。周围散开的星辰,仿佛是绸缎上散落出去的缀片。
赵似站在一处山岗上,望着远处的大不里士城,悠然地说道。
“当初唐玄宗和杨贵妃,最喜欢听得听说就是粟特人传过去的波斯乐曲。想必当年大明宫里唱响的乐曲,跟这个差不多吧。”
“三哥,八哥,你们看,前面的大不里士城,在你们眼里是什么?”
赵庚和赵庭对视一眼,迟疑地答道。
“父皇,是废墟。”
“父皇,是文明。”
赵似笑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在三哥你的眼里,是废墟。在八哥你的眼里,是文明。你们应该听朕说过,什么样的立场,就有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角度,就有什么的图画。”
“父皇,儿臣听过。”
“三哥,这里以后是你的楚国藩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最恨的应该是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的旧有势力。所以大不里士城,必须废除掉!波斯西部重镇,必须由你重新修筑,对不对?”
赵庚恭声答道:“这是儿臣的想法,不过都是跟父皇学习而悟到的。”
赵似随意地挥了挥手,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对赵庭说道:“八哥,你有悲悯天下的心,朕觉得很欣慰。但是你要记住,悲悯之心可以有,圣母之心绝不能有。”
赵庭愣了一下,随即问道:“父皇,请问圣母之心是什么?”
“那悲悯之心是什么?”
赵庭迟疑了一会,喏喏地答道:“对于弱者苦难感同身受,同情并试图拯救他们。”
“对善者有悲悯之心,那对恶者呢?”赵似继续追问道。
“也当有悲悯之心。”
“哦,对恶者也当有悲悯之心?”赵似的语气有些不善。
赵庭迟疑了一下,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是的,父皇,对恶者也有悲悯之心,悲悯他们无药可救,悲悯他们永坠轮回,无法超脱。”
“哦,八哥,你为何有这种想法?”
“父皇,你总是教诲我们,要处身置地地去想问题。要站在他人的立场去思考为什么。如果对恶者无悲悯,只有愤怒,那么就无法切身体会恶者之恶,源自何处。不知恶源,也就无法消除世上之恶了。”
星空下,赵似站在山岗上,静静地看着赵庭,他雄壮的身体,犹如葱岭天山。
“三哥,你觉得八哥的想法如何?”
“父皇,儿臣只学到了你的霸道,八哥却学到了你的王道。”赵庚敬佩地看着赵庭,闻声转过头来,恭敬地答道。
“王道,霸道。嗯,你们都悟到了。”赵似欣慰地说道,“圣母之心,跟悲悯之心截然不同。圣母之心就是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可以拯救或感化世间一切,无论善恶。殊不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儿臣记住了。”
“出征前,朕请玄明先生收集了农业协会章程以及推行总结报告,你们有没有翻读?”
“回父皇的话,有在”
“有什么感悟?”
“感悟虽有,但不多。”赵庚和赵庭谨慎地答道。
“你们是不是觉得农业协会推行,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赵庚和赵庭先后低头不语,用沉默回答。
“你们啊,没有看到本质。”赵似语气微微提高,有些恨铁不成钢。
“汉高祖得位之正,历朝历代均为推崇。这点你们承认吧。”
“儿臣承认。”
“接下来是前唐,对不对?”赵似又问道。要说仅次汉高祖得位之正,当属明太祖。只是历史肯定不会有他了,只好把前唐做例子举了出来。
“对。”
“得位不正,首推前晋,然后曹魏,往下数,我大宋也算得上了吧。”
赵庚和赵庭低声答道:“是。”
“有什么不好意思,太祖黄袍加身,太宗兄终弟及,我大宋开国就干了两件有些不光彩的事,虽然比不上曹氏司马欺负人家孤儿寡母,但确实上不了台面。既然做了,就大大方方承认,还要想明白此间关节。你们,懂吗?”
懂,就是不要让别人有样学样。
赵庚和赵庭连忙点头。
“汉高祖传下国祚四百年,就是中间有王莽篡位,可也有光武中兴,很快就拨乱反正。反观曹魏前晋,主晦臣强,浑浑噩噩,终其一朝。我大宋更是号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为什么?”
“儿臣不知。”
“因为汉高祖带着群臣除暴秦、平四乱,此后建立大汉朝,天下官庶军民,所有人的土地都是汉高祖确定下来的。”
看到赵庚和赵庭还有些迷湖,赵似继续解释道:“前唐高祖,剪除四方豪杰,以均田制定天下,聚为府兵,纵横天下,灭国无数,故有太宗、高宗、玄宗三朝之盛。前晋和我朝,均是禅位而得朝,天下土地,早有定数!”
“早有定数!不是我们老赵家给天下人官庶军民定分土地,所以才叫得位不正!”
赵庚和赵庭骤然明白了。
本朝太祖皇帝黄袍加身,全盘继承了前周的天下。文武大臣、地方世家,早就有了自己的“基本盘”。
完全不像前汉前唐,天下十几年大乱,什么都打得稀巴烂,然后汉高祖和唐高祖坐了天下,以封官加爵、归复州郡等形式把天下的土地分给了天下人——就算是你祖上传下来的,在新朝建立之时,没有被剥夺走,还以官方形式确认下来,这份名分你也得认!
看到赵庚和赵庭双眼发光,赵似又说道。
“我们父子三人说些关上门不外传的话,要是此时天下大乱,野心家们割据各郡州造反,你们说,最坚定不移地拥护朕的,会是哪些人?”
“军队。”
“新党官员。”
赵似看着两个儿子,缓缓说道:“最拥护朕的,先是燕云十六州和两辽诸州县的百姓。其次是四旗军,其后是西北诸郡,然后是湖广等农垦部队,再然后是东南诸郡。”
赵庭一下子明悟了。
“父皇,儿臣明白了。燕云十六州和两辽诸州县军民百姓,是切切实实从父皇手里分到了田地。四旗军也是分到了牧场牛羊。西北诸郡和农垦部队也是如此。”
“东南诸郡虽然在父皇支持下兴业通商,获得了大量财富。但是此财亦财,彼财亦财,他们没有前面那些人坚定。因为那些人此前多为赤贫无产之人,全得父皇恩赏,才有了田地牧场,牛羊房屋。他们会坚决拥戴父皇,不容其他人夺走他们的一切。”
赵庚在一旁既兴奋又不解地问道:“父皇,你如此一说,这道理儿臣也懂了。只是这跟农业协会推行有什么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