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的树下,查叔兴一个人坐在树下思考着刚才罗迹的问题,思考的间隙他也时不时的往近在咫尺的房间内看几眼。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知道里面一定有村里喜闻乐见的运动在发生着。
没多时,房门打开,罗迹神清气爽的走了出来。
那位灵大人耷拉着脑袋不情愿的跟在后面。
灵大人想必是个体面人,挨揍后不太想见人,所以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云,盖住了他的眼眶和脸颊,仿佛是戴了一个精致的面具。
反倒是那位罗修士,他之前跟云修士一番苦修后,那一对乌黑黑的眼眶总是给人一种挨揍了的感觉。
但罗修士却丝毫不怕自己误会,影响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而是大大方方的以那样一幅面貌见人。
得道高修的境界果然不一般。
“查老爷子,想好了没?”罗迹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美化成世外高人了。
“回不去了,也没必要回去了。”查叔兴摇摇头道,“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就让他死了吧,这样对老朽对骆坦村都是一件好事。”
“这些年你为骆坦村做的已经够多了,任劳任怨甚至也不图他们的感谢,还要忍受他们的愚昧,至少我是做不到这种程度。”
查叔兴的这个决定不出罗迹所料。
不想回去,挺好,经历过这些事情,查叔兴和骆坦村的民众都很难再面对彼此,再见面时唯有尴尬。
“罗修士谬赞了。”查叔兴受宠若惊的拱拱手道,“其实我十多年前回到村里仅仅是想着落叶归根而已。
至于任劳任怨,也不完全是这样。”
“哦,难道这里面还另有隐情?”罗迹好奇的问道。
“都是一些陈年往事了。”查叔兴陷入了回忆。
“我随的是母姓,我母亲是骆坦村的人,在记事起,我就生活在骆坦村,我还有一个胞兄,查伯兴。
我的记忆中没有父亲的存在,我们母子三人在骆坦村相依为命。
所以啊,小时候村里很多孩子都嘲笑我们兄弟俩是没有爹的孩子,有时候,那些孩子会联合起来欺负我们兄弟俩。
甚至村里的大人也会说不少闲言碎语。
每次受到欺负的时候,我兄长都会拼劲全力护着我,母亲也让我们尽量忍着,不要惹事儿。”
罗迹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不计前嫌,这就显得查老爷子你更伟大了。”
“罗修士太高看老朽了。”查叔兴摇头苦笑道,“若在村子的那些年,仅仅是受到欺辱排挤,老朽是决计不会回到村子的。”
“我与胞兄年幼,家里全靠母亲一人,生计困难。
乡亲邻居们虽然有时候会闲言碎语,但还是会在我们最困难熬不下去的时候接济我们一些,让我们的得以生存下去。
老朽从那时候就知道,人呐,很复杂的,至少是多面的。
斜着眼看你,编排你甚至羞辱你的是那些人,主动帮助你怜悯你的也是那些人,这些都是出自一个人的不同的情感需求。”
然后查叔兴眼中浮现怀念,孺慕,哀伤,一切思绪化作一声叹息。
“后来,随着我们兄弟俩渐渐长大,可以帮助母亲承担家里负担的时候,母亲身体渐渐不行了。
唉~
现在想来,她的身体可能一直都不好,只不过在我们兄弟俩还年幼的时候她不敢倒下,在我们可以勉强可以自力的时候她终于撑不下去了。
村里特许母亲入葬于祖坟,让她免于成为孤魂野鬼。
母亲去世后,兄长带着我去外面谋生,那一年我十五,兄长十七。
离开村子的前两年,我们在外面吃了很多苦,现在想起来都很苦的苦,但总算生存了下来。
我十八岁那年,我们兄弟俩被一位修士胁迫着进入了一个遗迹,给他当炮灰。
我俩本可以都活下来,但兄长拼死给我争取到踏上修士之途的机缘。
他死之前嘱咐我,不求我做人上人,但希望我能好好活着,活的很久很久。”
一滴浊泪从查叔兴的眼角滑落,但很快他就控制住了情绪继续说道:“自那以后,我就孑然一身,生命中只剩下修炼和好好活着。
我天资有限,尽管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拼命修炼,谨小慎微的赚取修炼资源,但最终也只能走到灵动期这一步。
那几十年我给人守过院,替人当过打手,也做过一点小生意。
救过人,也杀过人,做过好事,也没少做昧着良心的事。
总得来说,过得马马虎虎,忙忙碌碌。
直到十几年前,我已经到了耄耋之年,感觉时日无多,便想着回到我成长的地方,母亲埋葬的地方。
一别七十年,骆坦村早已不是我印象中的骆坦村了,物是人非,记忆中的人一个也不在了,只有一些老人依稀记得他们的父辈说起过我这么一个人。
我也没有跟村民过多接触,在村东建了一个小院,离群索居,偶尔去祭拜一下母亲。
然后盗匪袭村,在危急时刻我出手击退了盗匪,可惜那时候已经力不从心,没办法彻底剿灭匪患。
而且那些匪患...
怎么说呢,有些人在纵容那些匪患,即便老朽有能力剿灭他们,想必也会那些人也会出面人干涉的。
而那些人绝不是老朽可以面对的。”
说到这里,查叔兴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无奈。
“不过凭借着老朽的修士身份和之前曾将效忠过得一位聚魂修士的一点颜面,骆坦村总算可以暂时免于匪患。
自那以后,村民们对我这个自称是这个村的人的老修士热情起来,把我奉为骆坦村的骄傲。
亲近也罢,疏远也罢,我本来是无所谓的,只想平平淡淡的过日子,等待大限的到来。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接触的增多,我也越发融入这个村子里,逐渐参与到这个村子的方方面面。
亲眼目睹骆坦村的村民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愈发安居乐业,让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一生并非碌碌无为。”
简单的回顾了自己这一生跟骆坦村的交集,查叔兴最后说道:“总之,我愿意回到骆坦村是因为我母亲葬在这里。
我是这个村的人,虽然住在这里的时间相较于我这一生来说不算长。
我愿意帮助骆坦村,最初也是因为骆坦村的村民曾经有恩于我们,虽然那些人已经不在了。
而他们是否感谢于我,认同于我,甚至某种程度上的背叛于我,我都不甚在意,唔,准确的说是懒得计较。”
查叔兴随即补充了一句。
“不计较不是因为我真的无欲无求达到了圣人贤哲的境界,而是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得到了来自内心的,自己对自己的认同。
这是我一生当中在其他地方,做其他事情的时候都未曾感受到的安宁和满足。”
或许是出于对是否存在真正的圣人有所质疑,亦或是因为有些不足为人道的心思,罗迹觉着这样一个故事就合理多了。
如果做一件事不能得到任何意义上的满足,哪怕仅仅是心理上的满足,人不可能选择去做一件事情。
圣人就真的无欲无求吗?
未必。
无欲无求本身就是一种追求,有了这样的追求,当圣人达到世俗意义上的无求之后,自会有一种精神上的自足。
简单说有的人满足自己的方式是去做一件事本身,而一般的人更能满足自己的方式则是在做完这件事后得到了来自外界的反馈。
或许境界上有高低,但是行善之后想得到外界的反馈并不可耻,甚至罗迹觉着应该要大力提倡,因为这才是大多数人所在的境界。
罗迹看着这位满是释然和解脱的老人,心中仍是感慨万千。
人至暮年终于找到心中的安宁所在,不知道能否称得上幸运。
就在罗迹沉思的时候,一阵香风扑面,云飘飘蓦然出现,抛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查老爷子,你应该猜到了村民们更有可能会选择让你自杀来换取平安,也猜到你自杀后那些盗匪很可能会毁诺,为何还把最后的决定权交给那些村民?”
查叔兴微微沉默,而后叹息道:“老朽不敢隐瞒云修士。
如果没有两位大人恰逢其会,以当时的情况,即便是老夫一言而定执意选择死战,拼死杀掉匪首和他的亲信,那接下来村民们能否战胜剩余的匪徒也未可知。
即便侥幸战胜,也定然会损失惨重。
届时,那些失去亲人,失去家中顶梁柱的家属们势必心中有怨,他们会幻想,如果当时老朽选择自杀,是不是就可以免于刀兵,他们的亲人也就不会死去。
更不用说战败后的情形了,老朽势必会被当成骆坦村的罪人。”
“刚才老朽说我不在意他们是否感谢于我,认同于我。
所以老朽其实也不在意他们的怨恨乃至痛恨,我活着的时候都不在意,更遑论死后呢?
只是我母亲还葬在村里,我不想她的坟地被殃及。
所以老朽不愿替他们去做决定,背负可能会有的后果和责任。”
说道这里,查叔兴有些赧然的看着罗迹和云飘飘道:“让两位大人失望了。老朽并不是两位想象中的高风亮节大公无私,甚至有些懦弱。”
“老爷子你多虑了,我们俩不是有道德洁癖的人,更不是酸腐之流。”云飘飘淡淡说道,“当时若不是罗迹坚持要现身,呵呵...”
罗迹无奈苦笑。
按照云飘飘的意思,一定要骆坦村的村民真正被刀架在脖子上,甚至发生流血事件后才会出面阻止。
即便现身后,在救下骆坦村的村民后,云飘飘对他们说了一段话---
‘如果你们当时选择了和查叔兴并肩作战,当你们不敌的时候我们就会出现,查叔兴就不必死,还能继续做你们骆坦村的定海神针。’
这是怕他们不后悔他们当初的那个决定,怕他们庆幸‘幸好当初选择了投降’,云飘飘就是要在他们心中撕开一道伤口,让他们为自己选择负责。
虽然罗迹不太同意云飘飘的做法,但他对查叔兴不愿意承担做决定的行为倒是极为同意。
“如果我站在老爷子的角度,我很可能也会做出跟你一样的选择,唔,甚至都不跟他们保证自己能为他们做到什么。”罗迹符合道。
因为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在不顺遂的时候总会幻想未曾选择的另外一条路是不是更容易走一些。
可惜,人不能预见未来,也没办法同时走两条路,所以这无解。
如果这个选择是别人替自己做的,那么无论这个别人当时出于好心还是恶意,都会成为被埋怨或者怨恨的对象。
‘都怪罗老师,要不是罗老师一直讲法外狂徒张三的故事,我也不至于效仿,导致现在....’
‘要是按照我自己的意愿,当初我是不会走这条路的,可是当时我家人都说这个专业好就业...’
‘都怪家里催婚催的太急了,让我不得不将就,才导致现在婚姻不和谐....’
等等等等,现实中的例子太多了。
所以查叔兴将先是跟村民说清楚自己能做到什么,然后让他们想清楚后做最后的决定。
什么是想清楚了?
就是以后出了什么问题,你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狠的抽自己几巴掌,再也不能抱怨别人了。
“多谢两位大人的理解。”
“那老爷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罗迹好奇的问道。
“若两位大人没有什么用得到老朽的地方,老朽打算到处走走,去一趟年轻时去过的那个遗迹。”查叔兴平静的说道。
“唔,不怕在遗迹中遇到危险吗?”
“到今年年底,老朽就满一百岁了。”查叔兴感怀的说道。
“虽然此次老朽死里逃生又因祸得福被灵大人祛除了陈疾烂疴,但以灵动期的境界活到这个年岁也已经是奇迹,也就不怕什么危险了。
到了遗迹,若能有幸看到兄长的遗骸,也好替他收敛起来。
顺便要告诉他,我活了很久很久,我活的很好,他没有白白牺牲。
他走的时候二十岁,我如今已经一百岁,加起来也一百二十岁了,他没能活的岁月,我替他活了。
这样我离开的时候也算是没有太多遗憾了。”
查叔兴离开了云岛。
罗迹也没有提说要护送他去那个遗迹。
那是查叔兴自己的路,于他而言,此生已经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