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柳扶风,百花烂漫。
几处早莺争暖树,宫檐新燕啄春泥,正是一派春光无限。
“哥哥,哥哥,你看我的蝴蝶好不好看呀。”
穿着粉色襦裙,脸蛋犹如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两只白嫩的小手捧着一只紫色蝴蝶,隔着窗户兴奋地冲屋里的小少年喊着。
凭窗而坐的八岁小少年眉眼清隽,无动于衷地低眸看着手里的书卷。
小姑娘顿时不干了,气呼呼地跺脚:“哥哥,你都不理我!我要告诉母后去!”
小少年终于淡漠抬眸,“别去吵母后。”
小姑娘娇声道:“那哥哥陪我玩,我就不去吵母后啦。”
小小年纪,还知道威胁人了。
陵坚才不吃她这一套:“不陪。”
小姑娘垫着脚趴在窗边,眨巴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撒娇:“哥哥,陪我去玩嘛,好不好?哥哥,哥哥,求你了......”
陵坚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到底还是放下书卷,“要玩什么?”
小姑娘回头指了指身后那一树梨花,转过头来,脸上的笑容比梨花还要灿烂:“我要摘花花,摘好多花花,给我的蝴蝶做寝殿哦。”
陵坚有些无语地瞥了眼被小姑娘捧在手里一动不动的蝴蝶。
那蝴蝶怕是都死了吧,还寝殿。
然而,谁叫这是他的亲妹妹呢,除了哄着还能怎样。
片刻后。
陵坚居高临下,坐在一根横出去的梨花树枝上,摘了好几串梨花丢下去:“够了吗?”
小丫头仰着小脸,“不够,还要!”
软软白白的花瓣随风散落,拂过小姑娘的脸颊。
小丫头痒得左躲右闪,咯咯直笑,完全忘了摘梨花的本意,只将这当做一个新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秦落羽带着一个小姑娘进来时,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自家越长大越俨然有乃父淡漠矜冷之风的儿子陵坚,一身黑衣端坐在如雪似云的梨花树上,面无表情地往下一把把扔花瓣。
自家那个淘气的小姑娘陵若,正欢快无比地在花瓣雨中跑来跑去,笑得没心没肺。
这画面也不知是该说太美,还是该说太糟心。
说起来,陵若这个名字,还是陵君行取的。
若乃香草之名,又可为药,最重要的,陵君行说,“希望若儿以后,能像她母后。”
可除了那张小脸蛋,陵若这小丫头半点都不像她好吗,比她小时候还要调皮好几倍不止。
“坚儿,下来。”
秦落羽对陵坚招手,又喊陵若:“若儿,你也过来,母后带你们认识一个人。”
陵坚不疾不徐地跃下树来,遥遥瞥了眼母后身边那怯生生的小姑娘。
陵若已然乳燕投林一般,提着小裙子就飞奔进秦落羽的怀里,“母后!”
秦落羽帮她拍打着发上衣上的花瓣,带她认识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这是萧璃姐姐,以后,璃儿姐姐就跟我们一起住在宫里咯。”
陵若好奇地打量着那神情畏怯的小姑娘,天真地问:“母后,她是哪里来的呀?为什么要跟我们住在一起?”
秦落羽解释:“她是母后妹妹家的孩子,你姨母的女儿,以后她和我们就是一家人哦。”
陵若童言无忌地说:“那她和姨母是一家人,和我们不是一家人,怎么能和我们住在一起呀。”
秦落羽:“......”
这小丫头能不能少说两句。
萧璃眼睛已经红了,垂着头,小手使劲儿地绞在一起,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偏偏陵若这丫头还没完。
她侧着小脑袋,有些惊奇地看着萧璃掉眼泪,“母后,她哭鼻子了哎!她是姐姐怎么可以哭鼻子,哥哥都从来不哭鼻子的。羞羞。”
秦落羽有点想揍自家这个没眼力见的小丫头:“若儿,你别说话行不行?”
陵若扁了扁嘴,很不服气:“为什么呀?母后为什么不让若儿说话?”
那头陵坚拉过陵若的手,平静道:“不是要给你的蝴蝶做寝殿?走吧,哥哥帮你。”
陵若这才记起她那只搁在窗边已然僵硬的蝴蝶,兴高采烈地说:“好啊好啊,哥哥你等等我,我去装些花花来。”
小丫头蹬蹬蹬跑去捡了好些花儿,跟着陵坚就要走。
秦落羽有点无语:“坚儿,你能不能给妹妹做个榜样?母后今天可是特意带璃儿来见你们的。”
这一个个都要走人,算怎么回事?
陵坚小脸上神色淡淡:“不是已经见过了?萧璃,姨母的女儿,我记住了。母后,走了。”
秦落羽:“......”
要是陵坚还小,秦落羽肯定就一把拽住他,非要他留下了。
可这孩子自从五岁那年入了太学,一年年也不知怎么长的,竟是跟他爹少年时越来越像了。
年纪虽小,气场却不小。
那股冷漠尊贵颇有点不怒自威的气场,搞得秦落羽这个当妈的,都不好将他当小孩子训斥,只能拿他当大人一般沟通了。
眼下陵坚要走,她还真没法强留。
只好蹲下身来,轻声哄着萧璃:“璃儿别哭,改天我让你表哥带着表妹,亲自去给你赔罪。姨母先带你去你的宫殿看看,好不好?”
萧璃红着眼点点头。
秦落羽拉着她的手,心里却是止不住地无声叹息。
薛玉衡云游途经蒲城时,意外遇到了秦素菡。
秦素菡当时病重,萧璃一个小姑娘,急得不行,哭着出来找大夫,正好碰到薛玉衡。
秦素菡并没见过薛玉衡,但却知道他是秦落羽的师兄。
得知来给自己看病的就是薛玉衡,秦素菡激动不已,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
因为有了这层关系,薛玉衡帮秦素菡诊完病后,并没有急着离开。
彼时秦素菡已病入膏肓,饶是薛玉衡妙手回春,也没能迁延多少时日。
临去世之前,秦素菡流着泪将孩子托付给薛玉衡,求他带孩子回不夜都,希望秦落羽能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给这孩子一个栖身之所。
薛玉衡对萧尚言向来很没有好感,可这孩子,却是个例外。
明明那么小的年纪,该是最天真无邪的时候。
可萧璃那双大大的眼里,总是盈满惊恐和不安,胆小怯弱得跟个受惊的小鹿似的,让人忍不住心疼。
“这孩子也就比坚儿小几个月,可你看看她,瘦小得跟个五六岁的孩子似的,哪儿像八岁。”
薛玉衡将萧璃交到秦落羽手里时,欲言又止,“指斥亡者虽然不敬,可你那个妹妹,实在......不配做母亲。”
他转头看了眼萧璃,叹了口气:“这孩子身上好像有不少伤,她不肯让我检查,我也不便处理,回头你帮她仔细看看。”
秦素菡去世后,四邻右舍出于礼节,过来吊丧。
他们听说薛玉衡是萧璃的叔叔,临走的时候,没少拉着薛玉衡说些家常闲话。
对秦素菡的死,大家好像并不怎么惋惜,反而,都庆幸萧璃这小姑娘解脱了。
秦素菡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并不容易。
早两年还有些积蓄,日子不至于那么艰难。
可她不善于经营,孩子越来越大,积蓄也渐渐没了,秦素菡不得不帮人缝补衣裳度日。
她爱萧璃是真的爱,可心情不顺时,打起萧璃也是真的打,不管什么抓过来就往萧璃身上招呼,往死里揍那种。
秦素菡爱萧尚言,可也是恨萧尚言的。
她总是不止一次地想,但凡萧尚言当初对她有半点感情,她和女儿也不至于会落到现在这个田地。
随着时间流逝,日子愈发艰难,这种恨不但没能消减半分,反而愈发强烈。
秦素菡将那越积越深的怨恨,都撒在了萧璃的身上。
情绪控制不住时,她发了疯一样打骂萧璃,可是等冷静下来,却又抱着萧璃哭得难以自抑。
萧璃也就跟着哭。
最开始秦素菡打她时,她还会哭喊着哀求秦素菡不要打了,可后来她只是默默流泪,一动不动地任由秦素菡打。
这孩子身上的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来就没有断过。
薛玉衡将萧璃过去八年所过的生活了解清楚时,简直恨不得从棺材里将秦素菡揪出来质问一句“你还配做一个母亲吗??”
要不是看在萧璃这小姑娘的份上,薛玉衡连秦素菡的后事都懒得管了。
*
秦落羽送萧璃去月璃宫时,亲自为这孩子洗澡换衣服。
萧璃羞得跟什么似的,老大不自在。
她红着小脸脱掉衣服时,秦落羽忍不住倒嘶一口凉气。
八岁的孩子,真真是比五六岁孩子的身体还不如,瘦骨嶙峋的,支棱出来的骨头都硌手。
全身上下没有半分好肉,都是一道道暗色的伤痕。
这么久了这伤痕犹自不退,可想而知,最开始得伤成什么样。
秦落羽帮孩子涂药时,眼圈都红了,“你娘亲......”
她想说你娘亲怎么可以这么对你。
当年在大秦皇宫,秦素菡哭着跪在她面前,求她给腹中的孩子一条生路。
她给了,还和邓太后一起送她离开栎阳京都。
可这些年秦素菡是怎么对这孩子的?
这可是她和萧尚言亲生的孩子啊,她怎么也能下得去手。
担心萧璃刚进宫,在陌生的环境会害怕。
这一晚,秦落羽是带着陵若留在月璃宫,陪着萧璃一起睡的。
月璃宫是秦落羽专门按照萧璃的名字为她准备的宫殿。
其实她最开始是想着要不要让萧璃住在昭王府的,可是知道了她的遭遇后,是真的不忍心让她一个人住在宫外了。
她让人在宫里收拾了一间寝宫,改名月璃宫,专门让萧璃居住。
陵君行而今事事都由着她,自然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对于萧璃是萧尚言女儿的身份,陵君行倒也并不格外介意。
当年秦落羽是大秦三公主,身份何其特殊,可陵君行也半点不肯将国仇家恨,迁移到她的身上。
而今他照样不会将过去对萧尚言的不满,转到萧璃这个小姑娘身上。
他说,当年萧尚言在洛城留下了先帝的遗骸,不至于让先帝尸骨无存,留萧璃在宫中,便算是他还萧尚言当年的情。
秦落羽又一次被他的明理不牵连,感动得一塌糊涂。
此后,萧璃便正式住在了月璃宫中。
秦落羽自然不会想到,她这个举动,日后会为儿子陵坚招来一段怎样刻骨铭心的感情。
陵坚年仅十岁,便被册封为太子,十六岁,开始亲理朝政,十八岁,正式登基为帝。
至于他父皇,自是带着他母后逍遥云游天下了。
他父皇说:“往后余生,父皇要陪你母后看遍天下最美的风景。”
他母后窝在他父皇怀里,不忘探出头来补充一句:“还要吃遍天下最美的美食。”
多么理直气壮的理由。
陵坚竟无从反驳。
秦落羽跟着陵君行离开不夜都那日,陵坚带着陵若和萧璃,送他们到不夜都十里长亭外。
陵若抱着秦落羽和陵君行哭得稀里哗啦,萧璃默默站在一旁流泪,眼睛都肿了。
陵君行拍了拍陵坚的肩膀:“这天下,就交给你了。”
秦落羽:“儿子,加油哦。”
陵坚:“......”
还能说什么。
在父皇的心里,母后一向比天下重,比他重。
凭着父皇留下的良好基业,陵坚虽然年轻,却也将这陵国天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陵坚不同于他父皇,他从小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身份又尊贵非凡,向来说一不二,想要的,从来没有要不到的。
无论在欲望还是情感上,陵坚全然不似他父皇那般温柔隐忍克制内敛,但凡他想要,那就要了。
他父皇在位时,后宫里萧条沉寂得很,许多宫殿都荒颓了。
陵坚命人将宫殿重新修葺,各个宫殿华丽贵气,焕然一新。
陵坚也断然不会像他父皇一样,偌大后宫,只有皇后一人。
陵坚在位没几年,宫殿里莺莺燕燕如云,三宫六院到了他这里,才算是齐全了。
身为皇帝,天下一切都在他掌中,可唯有一个萧璃,似乎总是游离在他的掌控之外,让他恼怒不已。
然而他偏偏却又不能对她忘情。
许多年后,陵坚才总算明白,他父皇对母后那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痴情与决绝,到底是因何而起。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