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西端,烽火岭。
河床在这里收窄为一束,水势汹涌,暗礁迭出。
白日观之,峰峦叠嶂,如直指云霄的剑丛;沟壑纵横,好似被天斧劈开一般。崖壁或深不见底,或如将倾覆。天空或雾蒙蒙一片,或只剩一线。夜行此道,鬼哭狼嚎扰心扰神,让人毛骨悚然。
这道穿行山谷间的长河日夜哗哗作响,水声如雷,山谷的回音将其叠奏为恶魔之歌,更添几分可怖。传说中,这声音能勾走人的魂魄。许多人深信不疑:不然,为何如此之多的好汉走进了烽火岭的烟瘴中就再也没有出来?不然,为何每逢夕阳西下,这段河水便折射出如血一样红的色彩?
烽火岭间流淌着的每一滴水里,都凝结着一段腥风血雨的往事。
南北两岸江湖的宿怨纠结在这里,使之成为交锋最为惨烈的所在——
这里既不属于南岸,也不归于北岸。数百年来的对战中,天越门、排云阁两派做着墙头草的勾当,趁机积蓄自己的势力,仗着地势紧锁咽喉要道排云峡,做着占山为王的勾当,号称烽火岭二虎,连官兵都敬而远之。烽火岭在他们的统辖之下外不能进内不能出,成为江湖人的死地。
此刻夜色如胶漆,一队人马火龙般穿行在烽火岭以东的原野。地平线上凹凸起伏的山麓魅影般变化万千。
一位二十五六岁年纪的公子驾马飞奔在前。发髻在头顶扎成一束,风吹得他浅紫色的帽带乱舞,白色的鹤氅在他身后飞扬,紫色缎制的长袍配黑色玉带与黑色马靴显其身份不凡。月光下,精细又不失阳刚的线条勾勒出一张温柔似水的脸,眉似远山黛色,月牙般细长的眼睛闪着惹人迷醉的光,评之多情也不过分。嘴角的笑意在清淡中带着一种观八方而自不动的沉着。连挥舞马鞭的姿态都透着优雅。腰间龙冥剑的耀眼光泽穿透黑夜,指引着身后的马队。
正是楚涛,南岸逐羽剑派年轻的掌门,正亲自为众属开道——他们要押送一批货物穿过烽火岭,到达烽火岭背后的段家寨。至少名义上的任务如此。
周遭宁静得让人心里发怵。冬日严寒,连虫鸣都没有。四周的山脊突然隆起,好似大地在这里翻了个身。他们走到了一片狭长谷地中。猛听得一声尖利的马嘶,楚涛勒马止步。剑鞘微微有些湿润。
没来由的雾气蒙蒙胧胧地从左边的草坡上向这里蔓延。刚才的一片清朗顷刻间迷茫起来。马也焦躁,“哼哼”地呼着粗气。一股力量正在山脊背后蠢蠢欲动。
“少主,不祥之地……”四十开外年纪的管家汪鸿凑向他的耳边。
他抬手示意安静。众属鸦雀无声。
一只白鸽穿过深沉的夜幕,稳稳落在主人的肩头。
楚涛迅速取下漆管,展开字条,眉间绽开微微一笑:“太晚了。备战!”
众人大惊,忙不迭列好了方队。
只听风声滚滚,从草坡的背面涌向这里。除此,只看得见草叶风中摇摆的姿态,好似长河的浪花一波接一波。但火把光照不远,谁都看不见草坡背后究竟有什么。
“缓行,往南面林子里撤。提防四周。”
侧耳,可闻风刮过各种兵器锋刃的铿铿声,战马焦躁的鼻息声,还有弓弦紧绷的吱嘎声。
“三面合围?唐耀好气魄!”
话音落,一道光呼啸着从草坡之上射来。
“少主小心!”部下这一声喝还没到达他的耳边,他已经策马躲闪。点火的箭正从他喉咙旁掠过,扎进了草堆,燃起一堆火。惊马举蹄而鸣,几乎要将他掀翻。
这只是一段序曲,紧接着漫山的静寂被粗暴的马蹄踏碎。不知从哪来的马队分成两股从两旁的山坡上倾泻而下,把他们牢牢裹在谷地中央。兵器映着幽幽的月光透出冰一样的寒。
“楚涛!老子正在这儿等着你!”
喊话的声音如此熟悉,楚涛的嘴角重又浮现淡然的笑:“排云阁罗昂也来凑热闹了。”
二十个久经沙场的猛士已然剑拔弩张,但偷袭者黑漆漆好似幽灵至少百余人,重甲在身,势如闪电般从高坡上压下来。下属们正向楚涛收拢,楚涛却纵马出列:“汪叔,带人保护好货物往林子里去,我断后。”马鞭一指,属下摆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防线,整齐而迅捷地撤退。
楚涛站在狭长的谷地中央,树林前,返身面向潮水般涌来的敌人,横剑立马,一动不动,冷冷的笑从一开始就坚守在他脸上。
眨眼敌人的队伍就如一柄尖刀直刺过来。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突然掠过一丝杀意,龙冥剑喷薄着银光冲破剑鞘的束缚,他扬鞭策马朝着那尖刀的刀刃而去。
逐羽剑法透着一股不可征服的威慑力,在剑术上他从来没遇到过对手,哪怕是在群战中。因为他仿佛天生就知道如何让敌人感到毛骨悚然。剑光到处必见血,敌人刚到他的跟前就成片地被他撂倒。
楚涛一人扼住了山谷的咽喉,敌人的马队堵在山谷中自相践踏起来。
但是对方的人更多也更凶悍。
从侧翼追击往密林的敌人越来越多,密林里的肉搏战分外惨烈。
冷森森血淋淋是刀丛映着月光和血光,铿锵作响是武器铠甲的撞击,汪鸿率着部众死力抵抗,拉锯苦战,渐渐地他们和楚涛之间的距离一尺一尺地被拉开。
楚涛终于望见了队伍的最后:排云阁掌门罗昂正以手中长戟指挥着部下冲杀。
良机!
他高声喊话:“请罗掌门赐教!”说话间就飞马杀到了罗昂的面前。
罗昂如梦初醒般惊觉,惶恐得声音也变得尖刻:“拦住他!拦住他!”
然而还有什么能够挡住这阳光一样的锋芒?
楚涛的剑锋直逼罗昂要害,招招紧贴其身。惊得罗昂左躲右闪,步步后撤,徒有招架之力。三两招下来,心知硬拼不过,找了个空档迅速撤下,一挥手,持长枪的喽罗们立刻顶上,重重布防,围成铁桶,一时之间楚涛前进不得,又无路可退,牢牢锁死在阵中。
然而楚涛却气定神闲地收剑立马,竟无人敢上前。
“拿下!”罗昂空自叫嚣,楚涛放声大笑:“莫非怕楚某不成?”
罗昂咬牙切齿:“臭小子,有种就闯闯我这铁桶阵!”
“可别是饭桶阵!”楚涛戏耍一般抬手作势。
不曾出剑,罗昂的人已退出十数步。
“谢了!”楚涛扬鞭,猛虎般纵身扑向罗昂的位置。
火光映着罗昂煞白的脸,失了生命一般的僵硬。
忽有冷箭射来,楚涛立刻举剑格挡,只觉得右手虎口重重地被震了一下。幸好这支箭是从正面而来,他的反应也快了一步,而龙冥剑也确实是柄好剑,不然他的右眼定然难逃劫数。
紧接着同一方向的人堆里又窜出一箭,向着他的心口。格挡之际,背后的敌人趁势逼来。他立刻调转方向,挥剑扫倒。
这时眼角余光瞥到第三支冷箭。俯身下马,箭恰掠过头顶。他脚勾马镫旋身而起,举剑压下密布的长枪。
竟有一人趁机挥刀伤马,楚涛避之不及,翻身跳下马背,不待他防御,大刀已经向他的肩膀而来。寒光逼到自己眼前的瞬间,他的剑掠过了对手的咽喉。
目光搜索四周,隐隐看到远处的一棵树下,战马上有个瘦小的黑影正张弓搭弦。
他被三发冷箭羞辱得直冒火,再找汪鸿,大队人马已经退出了视线之外。罗昂正嚣叫不止,早就图谋好了要在这里取他性命。“无耻之徒!”楚涛愤然骂了一声,龙冥剑杀气陡然升腾,狂舞中溅出一片血光。
与此同时草坡高处一声惊呼,弓弦紧缩,震颤。敌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后方,好似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指引。
黑夜中远方突然亮起几团亮闪闪的火光,一匹飞驰的骏马从山坡上俯冲下来,丝毫没理会那失却准星的箭。蒙面人手握一杆银亮的长枪,风卷残云般扫荡而过,搠倒了一大片,凡是挂着枪尖的没有一个不倒,竟把人多势众的对手吓懵了。
顿时敌人完全乱了起来。看那长枪的威力丝毫不输龙冥剑。罗昂往前与他交战才四五个回合,就立刻招呼众人调转马头远去。
来势汹汹的敌人退如潮水,一会儿就退到了坡后。
直到楚涛与部下们会合,剑客们的心才稍稍安定。
“少主,追是不追?”汪鸿疑道。
“何必飞蛾扑火?速速整装,此地不宜久留。”
“可是……”他想说,既然有人施以援手,何不斩草除根?顺着楚涛的目光向远方眺望,他才领会,远处骤起的火光仍然停留在远处,施以援手的只有那蒙面侠客一人。
不待回过神,就听一声脆响——龙冥剑当啷落地,楚涛皱了皱眉,嘴角抽搐了一下,左手以丝帕按住右膀染上的一大片殷红,那红色依然在指缝间汩汩渗出,丝帕不一会儿就被浸染得鲜红。众人惊出一声冷汗。汪鸿立刻上前扶住,吩咐人递上药箱。
他却平静地回应:“不碍事。抓紧。”
众人清点货物之际,他独自坐到一旁的树下给自己包扎伤口。
刀口很深,绷紧的腮帮微微颤动。那默默远观的蒙面骑手立刻搁开长枪上前帮忙。楚涛却端开药箱,礼节性地给他留下个坐处,示意他一起来坐。那人站了半天不动。
楚涛笑着招呼道:“雁飞,一别多年,今日重逢竟如此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