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洛阳。
大宋的西京。
如今已是旧党人士大本营。
昔欧阳修与梅尧臣效仿白居易九老,作洛阳七友,后来富弼与王安石政见不和,在洛阳作耆英会,一共一十一人。
富弼去后,文彦博留守西都,代主持耆英会。
文彦博为耆年会﹐一共十三人﹐人为一诗,命画工郑奂图于妙觉佛寺。
不过司马光认为文彦博所办的耆英会太过奢侈,谁都知道文家深度参与了章越在熙河的开拓之事,得了凉州打通丝绸路,富弼去世后,富家就退出了此事,所以文家和吴家包揽这些。
大宋在此每年补贴军费数百万计,陕西的百姓为此承担劳役,但是文家却借着朝廷的东风,赚得是盆满钵满。
司马光觉得文家这钱赚得不干净,以耆英会办得太奢侈,不是他们应该玩的缘故,所以司马光自立门户弄了一个真率会。
真率会规矩很简单,相约酒不过五行﹐食不过五味。
主打的就是一个艰苦朴素。
这一日,司马光与郭林,范祖禹等数人酌酒,于独乐园的竹林中。
虽是酌酒,但其实是以茶代酒。
司马光与王安石都是宴会里停盏不饮的存在。
包拯为群牧使时给身为下僚的二人敬酒,百劝之下,司马光勉强饮了一盏,王安石说不喝就不喝。
从古至今能做到‘廉俭’二字,你犯再大的错,旁人也不忍指责你什么。
王安石的倔强是坚决不妥协的倔强,而司马光的可以‘变通’的倔强,反而是一等更可怕的‘倔强’。
司马光遍览竹林对郭林,范祖禹两位心爱弟子道:“昔欧阳文忠在钱幕(钱惟演幕僚)时,目睹洛阳遍布竹林,每年竹林所出十余万贯,竹林深处小斋闲馆在期间,供人游赏,不予以限制。”
“但到了明道初年时,官吏手持斧刃,无论竹林谁属,是公是私一律砍伐,最后昔樊圃棋错之所为地榛园秃之地。官吏们打着‘与公上急病’的名义,层层加码,敛取无度,不竭不止,此举不仅无益于民,且害于民有益之物,实非君子节用而爱人之道啊!”
“而从熙宁以来,如此之事比比皆是,但元丰之后,满朝之上又有谁敢言之。”
郭林,范祖禹二人叹息。
司马光道:“其实无论是富公的耆英会,还是真率会,都是一个用意。”
郭林,范祖禹皆道:“学生不明。”
司马光道:“洛阳人物锦绣之地,以秘书监贾谧之门的二十四友。”
“后有石崇的金谷之会。”
“为何我们不效仿如此?而效白居易的九老会呢?”
郭林道:“无论是二十四友,还是金谷之会,还有当年的钱幕都是以文才而屈节出入于权贵之门。”
钱惟演身为吴越国国王钱俶之子,其镇守洛阳之际,其幕下有谢绛、欧阳修、尹洙、梅尧臣、苏舜钦、富弼,可谓是集诗文之长,人才济济。
司马光点点头道:“吾希望,吾之真率会便以平辈与人才结交。”
范祖禹,郭林隐隐把握到了富弼,司马光办耆英会,真率会的目的,就是无上下之别。
更深一步的意思就是‘君臣共和’。
君臣坐在一起大家可以有商有量地共论国家大事,而不是君主一人独断。
范祖禹,郭林都知道司马光一片耿耿忠心,多希望官家能听从他的肺腑之言,废除新法,重新推崇嘉佑时政治宽和,天下无事的政治风气。
郭林道:“老师,资治通鉴乃是煌煌巨作。昔班固作《汉书》,左思作《三都赋》都在洛阳,今有资治通鉴更在二书之上。”
“学生以为君子载道不一定要在庙堂之上,若能以资治通鉴这样的巨作流传于后世,也是读书人登峰造极之事。”
司马光徐徐点头道:“我也不知此书用心十九年最后会如何。”
“但说到底也唯有不负使命数字,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驱使我去为之。去践行此等主张。”
“读书人生也有涯,能超然于世间,留下难以磨灭之事物在世间又是何其难得。”
范祖禹道:“听闻太后向陛下言语,吕公和老师为太子之师。”
“更有宫内秘闻,陛下欲老师回朝任官。”
司马光道:“话都传到这里,哪有什么秘闻可言。不说这些了。”
范祖禹道:“老师,或许是陛下心下有所转圜呢?”
“心中真意是否推倒变法而有所主张呢?只是朝中有小人阻碍的缘故?”
郭林也道:“陛下也屡次下诏慰问老师,只要修书之事完毕,就立即召老师进京。”
司马光停顿片刻言道:“我们这位官家,学问高远,与臣下所谈必引经据典,谈论经义史料,必有出人意料之论。”
“而自登基以来为政励精图治,生怕有一点办得不好,总揽万物,无论大事小事都是事必躬亲。”
“这样一位圣明聪睿的天子,又有什么可以瞒过他的眼睛呢?”
郭林,范祖禹都是无语。
司马光道:“陛下亲政之初,对王安石言听计从如同一人,王安石二次任相后事只做得五分。后官家独揽朝政,直至伐夏大败后,才迫不得已启用了章越为相。”
“若非章越自定五载任相之期,他恐怕连三年宰相之任都难以为继。要君臣共治何其难也。”
“故而莫说我要修书十九载,就是真修成,又有何益?当初王介甫罢相,李诚之(李师中)向陛下推举我回朝中,结果被陛下批为‘朋奸罔上’四字。”
郭林,范祖禹看了都知道司马光是真正的人间清醒,将天子都看透了。
不像其他大臣都是以‘蒙冤被贬’,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重返朝廷。事实上就是官家不想用司马光。
范祖禹道:“此一时彼一次,可是这次是太后的意思,官家身子毕竟不好,在如今这风高浪急之时,就是要相公这般的宰相重返朝堂之上,保他大宋江山。”
“毕竟如今连章丞相都不在朝堂上了。”
司马光摇头道:“王介甫昔日变法之病,已病入膏肓,这些年虽经章度之整治,虽善不愈,却又生使民好利之疾,天下愈发积重难返。”
“故只要陛下不愿废除变法,也是左右肘制,我半点也施展不得。只有天下人心真正思及,改弦更张之时,我携众望所归立朝方可有所施展。”
“我有几年好活了,回朝又能办什么事。但只要我在朝一日,旁人倒以为我与蔡王二相同流合污!失去了以后的主张!夫难得易失,时也,吕晦叔就是不知天时,败坏了名声。”
范祖禹,郭林都是恍然。
司马光不是不愿复出,而是告诉他们,他也在等待一个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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