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柘水,扁舟,塞外仙在蓬莱。
若隐若现烟雾中,有人自木筏上拾步而下,对桃夭和蔼一笑,“此番冒昧将桃夭仙子请至虚幻境中,还望桃夭仙子莫要介意。”
桃夭委婉道:“天帝客气了。”
其实,桃夭以为,不论是谁若正睡得香甜被人从梦中将魂魄请出都难免要暴躁一下,然则若此人是天帝便另当别论了,桃夭朝他福了福身,“不知天帝深夜唤桃夭至此所为何事?”
许久,除了耳畔流云隐约天籁摩挲之音,却不闻天帝答她,抬头一看,但见他一双眼专注看着自己,却又并非看着她,似透过她端详着另外一个人,见她疑惑看他,方才回神一笑,笑中几分凄、几分悔、几分盼,答非所问道:“此处乃是虚幻境,蓬莱仙洲之中,仙家偶或魂游之地,偶有幻景现于凡间,凡人称为‘海市蜃楼’,以为海中天蟾吐纳之气所成幻象,我初听此说时难免一笑,以为凡人所言甚是有趣,然则,九万年前,我夜游至此,见柘水上一女子踏水而行,步步生莲,渐行渐远,隐然而去前,清雅卓然的身姿于雾气间无意回眸一瞬,我方才知晓何为幻境,何为海市蜃楼……”
天帝神态沉迷,醉心望着水面的雾气,轻轻逸出一缕太息。
人老了果然都喜欢想当年,天帝自是又与寻常老儿不同,喜欢大半夜里想当年,虽然桃夭与他不大熟悉,但照昨日黑龙所说她有那么丁点可能与这老儿有点关系,桃夭便勉为其难掐了瞌睡虫儿作兴致勃勃状专注聆听,不过这个“九万年前”着实让她悲了悲,想来这故事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了。
桃夭正心里颓着,天帝却停在此处不往下说了,她琢磨了一下,好比凡间唱戏的唱到某处精彩段必定要来个亮相定上那么片刻,待听戏人叫好欢呼后再往下继续,天帝此番停顿必定是等她来接个话头才好继续,是以,桃夭便朝他展颜一笑,道:“甚好,甚好。”
天帝眼中一恍,失神片刻后自嘲一笑,道:“真是像。在这朦胧雾气里,你与她乍一看几乎一模一样,细看了这面貌容颜却无一处相似,若说神韵相似,却又牵强,只这笑容便截然不同,她不爱笑,我与她相识了这九万年见她展颜也不出十次,便是一笑也似那晨间露水淡淡一抹便转瞬即逝,不似你这般春光明媚、甜比枫糖。”
忽地一顿,携了丝怅然道:“其实,也不尽然……后面五万年间我其实再未见她笑过。若非我……她这九万年断不止这丁点笑容,亦不会在寥寂之中终了此生……”
呃~
桃夭本以为这天帝老儿是来认亲的,正抖擞了精神预备与他演一出热血沸腾潸然泪下的戏码,顺带得些灵力作见面礼,不想他说了半日却只绕着个已然“终了”的人,桃夭不免扫兴,面上却虔诚配合道:“阎王老爷会保佑她的,天帝陛下节哀顺便。”
天帝愕然,继而一哂,将眼神移开,看着静谧的柘水,“自五万年前,天界同这虚幻境便寸草不生,听闻桃夭仙子能信手栽花,不若种些青莲在此吧。”
老人家的思维还能如此跳跃发散的她以为不多,不愧是天帝,话题怎的突然就转向栽花了?
桃夭看了看周遭,从地上拾起一抔土撒入柘水之中,喃喃念得咒来,刹那之间朵朵莲花自水中遥遥升起,倏忽绽开,一片淡雅靛青充斥满目。
天帝眼眸中惊喜交织,烁烁闪得一派水光,“果然!”
继而又问:“你可知我适才所言何人?”真真又跳跃又发散,幸得她聪慧。
“桃夭年幼,且常年居虚无之镜,所识之人无非个把花果菜蔬之仙灵,着实没有深沉到万把年才笑一回的,一日笑十回的肤浅之辈倒不少。天帝故人想来桃夭不识得,自然不能知晓天帝所言何人。”
桃夭振振有词。
天帝殷殷望着我,“此番所言非别人,正是花神桦芮。桃夭仙子仙龄五千余岁,桦芮四千年方才仙逝,桃夭仙子莫不是连桦芮也不曾见过?”
“从来不曾。”桃夭摇了摇头。天帝未免老眼昏花了些,她与花神如何会相像,果子和花朵本是两样东西,差得岂止八里十里。
闻言,天帝面上悲色泛滥,凄楚道:“不想,桦芮竟恨我到此般境地!连自己的血脉也狠心不见……”
言语间忽地戛然而止,十分悬疑。
然则其未尽之言却不啻一记震天雷,轰得她耳鸣眼花,依他的意思自己竟是花神与他所出!
桃夭回想了一下黑龙昨日所言,前后一核,严丝合缝,昨日黑龙火烧断崖,花草尽损,长星主愤然,与二十四位星主毅然将我带回虚无之镜之中,走得急了些,她竟没有回味出黑龙话里的意思,今日听天帝一说她总算明了过来了。
不过,这期间怕不是有什么误解?
其一,花神是瓣莲,自己却是颗葡萄,不过不能排斥天帝亦是颗葡萄;
其二,花神灵力万人之上,而她修了四千年却连仙道都没有入,不过不排斥自己大器晚成。
如此转念一想,桃夭便释然了,笃笃定泰然自若。
面上却摆了副懵懂无知状,眨巴眨巴眼睛,细声细气道:“天帝若是喜欢看花,桃夭自当尽力多栽种些,便是天帝让我去天界作个小花匠亦可。只是……只是……”
桃夭拧了眉毛,十分忧愁。天帝见她面色犹豫,忙道:“只是什么?桃夭仙子有何难处尽管直言。”
“只是,桃夭灵力不高,虽是勤勉修行了四千余年,也终还是个精灵,栽花种草的伎俩虽略通一二,却终须凭借外物方才能变幻,让天帝见笑了。”
桃夭拢手欠了欠身。天帝用天眼观了观我,道:“想来是桦芮封了你的元灵,我现下授你些灵力,你且回去修行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后我再提你魂魄至此,届时,你真身……”
天帝忽地一停。我皱眉肃穆道:“桃夭不过区区果子精,如何受得起天帝陛下灵力,桃夭以为不甚妥当。”
天帝慈爱端详她,“好孩子,你与我本不必如此生分,我授你灵力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天帝既如此慷慨,她若再推托未免不给面子了些,是以便勉为其难生生受了,“如此,便多谢天帝了。”
天帝伸出手,但见掌心一合一开,便起了一团幽幽荧光,他念了声“起!”,那荧光便忽忽悠悠自他掌心之中飞离,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便没入了桃夭眉宇之间,一股通彻透凉之意直达周身。
天帝一丝歉然道:“恐你修为不深,我今日权且授你五千年灵力……”
五千年,权且。
这“权且”二字她十分欢喜,心潮澎湃之余便将天帝余下后半句话权且忽略了。
临别之时,天帝道:“今日倒扰了你休眠,若非我数万年前一念之差,恐二十四位星主也不会与天界为敌,你我亦不必夜里才能魂魄相见,委屈你了。”天帝唇边含了丝苦笑。
“哪里哪里,天帝客气了。”桃夭洒然回道。
“我有一言,桃夭仙子却需记牢。”
本要将我放行了,天帝却又突然唤住桃夭,“你与泰乌、泰陵断然不可生出男女情谊。”
她道是何事,原来是这琐碎小事,遂慷慨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天帝且放宽心。”
天帝愣神的工夫,她已元魂归位。
桃夭的魂魄在体内归整好气息,睁眼一看,窗外天空已有些蒙蒙亮,想来泰陵仙倌已然下职了。门外房日兔芳主道:“桃夭可是起了?”
桃夭不免一阵头紧。
昨日自回虚无之起,二十四位星主便商量了夜里轮番宿在我这院中,白日里,便提她前去先花神的芳冢前思过。
日子委实难熬,今日不过第二日,她已然觉着过了许多年头。不过,二十四位星主白日里须各忙各的,倒不曾看她,只是拢了仙障将她束缚在芳冢周遭方圆一里之内。
房日兔星主走后,桃夭望着先花神萧瑟的花冢拜了三拜,虔诚喃喃:“果子精桃夭此番冒充先花神后人,得了天帝五千年灵力,还望花神海量莫要与我计较,往后桃夭自当多多孝敬些葡萄给您老人家做贡果。”
一番忏悔毕,桃夭通体舒畅。
一想起自己白白捡了五千年灵力便觉得看什么都很顺眼,便是往日里萧瑟的芳冢今日看着也熠熠生辉,桃夭一时喜悦便不免想寻个人弹冠相庆一番。
只是,如今黑龙和泰陵仙倌都不能寻了,想来想去,只能勉强寻那袁翼蛇君。
桃夭呐呐念了个召唤咒。
正念了一半,朗朗晴空下却忽然落起了一阵星星点缀,有人自黑幕之中行来,唔,这袁翼君速度十分快,桃夭咒语还未毕,他竟就赶来了。
但见那人足不点地,身姿飘杳,雨水过身而不湿,仙风仙貌分雨而来。
桃夭定睛一看,竟是星神!
她如今灵力忒强了些,上番唤来个水妖,今日竟能唤来星神。
依此推断,她果然是枚大器晚成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