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缎长袍水倾流泻出一片银白光泽,细雨收敛时,星神已立在桃夭面前,有水雾似面纱扑面而来,他低头看看桃夭,又看看一旁的芳冢,盛满湖水的双目清冽且明净,明净到近乎哀伤。
无风无雨,遍地细长的灯心草却轻轻摇曳,纷纷偎依向他脚边,有一绺细微的叹息自他嘴角飘荡而出渗入淡薄的晨雾之中,遍寻不着。
他就那么低头瞧着她,满目的湖水微微起澜,让人不禁担心若他的头再低那么一点点,眼眶便会承载不了那些盈满的湖水,决堤四野。
然而,终究是她多虑了。
他望着桃夭,不晓得过了多久,似乎像一场梦境一般长,又似乎像一场梦境一般短。
“桃夭仙子可是在替桦芮守坟?”不待桃夭答,又道:“此处原是一片海棠林,每到早春三月便是绽蕊重芳、繁华喧嚣至极,早年我常庆幸,幸得我那日晚归,方才自命理的轮盘中唤回了桦芮一缕元魂,后来我又常常懊悔,若我那日不曾晚归,这世上便不会有桦芮,亦不会有她这许多年的坎坷终致魂飞魄散……”
星神抬头看天,用烟火全无的清澈嗓音说着她不明白的故事,“如此,或许此刻这瓣莲魂正在红尘之中经历着平凡却美满的生老病死,而我,此刻或许仍旧在这花界的三岛十洲上作我的世外散仙……虽然孤寂,却各自幸福。”
“桦芮掌花,却终是不喜这些艳丽热闹的生灵,素净一生,寻觅一生,终是觅得了如今这芳草萋萋的安宁。”
星神转向桃夭,眼角有一滴透亮的水晶滑入鬓角,“桃夭、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桦芮生前案头悬挂的这两句诗正是我替她滕抄裱挂的。”
桃夭撼了撼,星神却伸手将桃夭从坟前搀了起来,“不想,桦芮竟尚有一丝血脉留于世间,即使非我所出……然,这五千年我疏于照拂你,却如何对得住桦芮……如何对得住你……”言语悲伤却含淡喜,望着桃夭殷殷切切。
桃夭惊了惊,星神亦这般说,难道她真的是花神与天帝之后?
正游移不定间,一道翠生生的绿影子愣是定定砸在了桃夭身旁不足两寸处,桃夭转头看了看,原来是条天外飞蛇。
“小生来迟了,来迟了,桃夭小娘子且莫怪莫怪。”华丽的袁翼君伸手便亲亲热热要来拉她,见她手上正覆着另一双手,方才顺着那手向上瞧,见到那手的主人,袁翼君立刻站挺了身子,整整衣襟,肃穆行礼道:“袁翼唐突,见过星神仙上。”
水神清亮着眼睛看了看袁翼君,水波不兴,“袁翼君许多年不见,今日可是上虚无之境赏玩?”
桃夭不免有些纳罕,袁翼君见着黑龙都不行礼,倒是对星神毕恭毕敬,这六界的礼数果然有些讲究。
袁翼君敛眉垂目,正经表白:“袁翼从不寻花问柳。”继而,又乐颠颠道:“今日乃是收到桃夭仙子的召唤,方才闯入虚无之境。”
桃夭点点头,袁翼君继续乐呵呵。
星神闻言却眉峰轻轻起伏了一下,“桃夭,你能召唤袁翼君?使的何咒?”
为何她就召唤不了袁翼君?看星神这般模样竟是有些疑窦,未免瞧低了她的灵力,袁翼君虽按黑龙的话说曾经是个神君,然则现在不过是条小水妖,星神之下,她能召唤来自然是情理之中,遂不情不愿答道:“使的招土地的请土魂咒。”
星神神思迷离,站在一方朦胧水雾之中,天边艳阳初升,干净美好得有如一阙恰恰填好的小令。
袁翼君神情一波折,复又壮阔开来,道“原来桃夭仙子是仙上的亲戚?如此甚好甚好!袁翼原先还担心向桃夭仙子求亲怕不是要受些阻挠,若是仙上便再好不过了。”
袁翼君掸了掸黑漆漆的头发,对桃夭艳丽一笑,白牙闪闪,“亲上加亲!哈哈哈!”
桃夭颤了颤,嗓子眼里噎了坨黄灿灿的金块,上下不得。
她才不要与条菜虫绿的蛇亲上加亲。
星神神色波动,黄连般苦涩一笑,“我本生于虚无,来去不过天地间一滴水,如何有亲戚一说?便是袁翼君你,也是当年你母亲认我做了义兄,方才与我有些关联。”
星神话未尽却突然转向桃夭,“桃夭可能唤星?”
桃夭回忆了一番,道:“不晓得嗳,不曾唤过。”
“不如现下试试便知晓了。”袁翼君大剌剌横插进来。
星神颔首。
正巧可借此机会试试天帝给她的灵力是否灵光,她便指天誓日一番咒语绕口令般念了下来,不想这方圆百里内,没有一颗星宿肯卖我面子,天上彩云飘,地上干草晃,哪里有半分阴暗的影子。
桃夭颓然敛起手指收了势头,番丢脸丢得有一点点大。“角木蛟见过星神。”
桃夭正琢磨着,背后却传来长星主的声音。
回头但见长星主跪在地上,神色镇定看着她和星神,半纳于袖口中的手指却动了动,“桃夭自小生长在虚无之镜之中,不通外界之事,不知可有唐突星神?”
“免礼。长星主与我原不必如此见外。”星神对着长星主还了个礼,“今日本欲来此祭奠桦芮,不想却巧遇了桃夭仙子……”
星神眼神瞬过一层雾气,问道:“桃夭可是从一出世便是二十四位星主看护?”
“主上天外有知,知晓星神这般记挂着常常来看望,定是十分欣慰。角木蛟在此替主上谢过星神了!”长星主想来年纪大了,难免要犯糊涂,答非所问得很。
星神未得到确切答案也不接话纠正,只用两只乌木般腾着水气的眼珠盯着长星主,含着几分殷殷期许。
长星主给这般一看,气定神闲之中竟浮起一层淡淡的愧色。两人正僵持着,袁翼君却道:“看!好大一坨云!好黑一坨云!”
桃夭抬头,果然又大又黑一滩云正从天边风驰电掣地聚拢,庄重地压在了我们的正头顶上方,忽觉丝丝寒冰之气袭来,虚无之境之中几十万年素来四季如春,今日不晓得是变得什么天,方才星神请来的星宿居然片刻之间踪迹全无。
正纳罕着,那厚黑厚黑的云层里却开始零星飘落下片片雪白的物什,越来越密,越来越多。
袁翼君伸手接住一片,放在我眼前,顺势揽过她的肩头,惊奇道:“哇!是一坨雪花!”
桃夭本就冷,再给一坨蛇揽在怀里未免更冷,遂伸手将这坨蛇给推到一边去。
长星主本来柳眉倒竖,似乎正打算呵斥袁翼君什么,见桃夭推了他方才面色和缓些。
袁翼君踉跄了两步,捂着心嗫嚅:“我这坨脆弱的心肝哟~”
星神在漫天飞雪中神色缥缈,眉间哀伤有如临渊古潭深不可测,一朵晶莹的雪花融化在他的脸颊,化作一滴腮上泪滑落而下,他微微启口,似有千言万语,终却化作一句话:“这场大雪是桃夭唤来的,角木蛟星主可有何说法?”言语间几分晦涩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