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天空刚从夜色的浓墨重彩之中挣脱出来,干净剔透,绒毛样的白云闲适地流动其上,星云宫的百墙黛瓦隐藏在墨林的尽头隐隐绰绰。
桃夭绕到后院门外伸手正待轻叩,紫檀门倒乖巧地不推自开,澄练的池塘畔三两魇兽应声回头,见到是我复又意兴阑珊地转头围拢在那蓝衫之人身边。
蓝衫之人背对着她坐在依廊而坐,分明是湖蓝色的背影,却叫人想起水墨画中迷路的月亮,清辉寂寂,润泽萦萦,此刻他正半挽袖口伸手撩起一串池中水,身前揽了只小魇貘兽,似在给他清洗皮毛。那小兽双眼一转瞧见桃夭,立时三刻眼白一翻、脖颈一僵、舌头一伸、直挺挺翻身倒在地上死了过去。
蓝衫人生生惊了一下,手上一顿回身向她,眸比水清、容比云惬,正是泰陵仙倌。
“夭儿……”
桃夭疾走两步到泰陵仙倌身边,伸手摸了摸小兽的鼻下,气息全无,再拽了拽它的腿,硬邦邦得全然不能动弹。
掸掸手桃夭扭头对泰陵仙倌道:“死了,僵了。是你弄死它的吗?你为什么要弄死它呢?”
泰陵仙倌怔怔然,满面费解,下意识便辩解道:“不是我……”
稍稍回过神又道:“夭儿,你莫急,我来看看。”
言毕,伸手便携上一层银辉探向魇貘兽的脖颈处。
桃夭立在他身后轻一捻指,小兽尖耳扑棱棱一动,前一刻已被黑白无常拘了去的魂魄刹那间回返,欢腾地一跃而起。
泰陵仙倌没有防备,给它这一番诈尸动作生生惊得往后一仰。
桃夭低头拍了拍俯身蹭我手背的小兽,嘉许道:“不错不错,得了我五分真传!明日给你换个菜式,吃点什么好呢……”桃夭托腮郑重思忖了一下,“不若吃点卷心菜吧。”小兽闪闪亮的眼瞬间泯灭,蔫了下去。
泰陵仙倌哑然,“原来是夭儿你……!”
旋即失声笑出,一声绽开的朗朗笑声泄露了瞬间明亮的心情。
虽则他总是笑靥萦萦,常常未语先笑,温文尔雅,然则她总觉得那笑里缺了些什么,今日这笑倒是笑得圆满妥帖甚合她意。
“所谓读破万卷书,不如一技随身傍。我观这小兽羸弱,怕不是将来会被其它天兽飞禽欺负,遂将我锦氏独门保命之窍教授与它。上天入地奇技淫巧岂止百般,却抵不过一招‘诈死’管用,且容易学,使起来又便当,直挺挺一躺便可。”
桃夭详尽地向泰陵仙倌分析了一番,末了热络问他:“泰陵仙倌要不要也学一学?”
泰陵仙倌柔柔望向桃夭,唇角轻扬,笑得叫人如沐春风,几缕发丝挣脱了松松束发的葡萄藤扫在额际,柔和似耀阳周边毛茸茸的光线,他伸手抚过她的脸颊,“我不学,亦不会让你用。只要我在你身边一日,便会护你平安康乐一日,绝不让你有丁点机会用此……呃,桃氏独门保命之窍。”
泰陵仙倌此番良善之言叫她听着顶顶受用,只是不想泰陵仙倌看起来暖融融的一尾龙,怎的手心却是冰凉,不比黑龙冷冰冰一条黑龙儿手心却热乎乎的。
不过稍稍失神,再回神之时,却见泰陵仙倌抚着我的脸,双目深深将她凝视,好似饮了十来坛子桂花酿一般有些醉神。
过去从来不见泰陵仙倌这般瞧过她,倒是黑龙有时会这样瞧她,不知泰陵仙倌现下这是中了什么魔怔。
“咳……”忽听门外一声轻咳,我回头,却见爹爹一身白色锦缎长袍,外面罩着一件淡菊黄叶香丝褂子跨过门槛入了院来。
泰陵仙倌收回放在她面上的手,颊上泛起淡淡红晕,显得有些局促腼腆,失了些平日里的云淡风轻,低头拂了拂袖,恭敬对爹爹道:“见过仙上。”
爹爹朝泰陵仙倌和煦点了点头,拾了张石凳坐下,眺了眺碧水青竹,看了看闲适漫步的魇貘兽,最后转向桃夭,“昨夜你去哪儿了?”
“听闻叔父近日里迷上了折子戏,昨日姻缘府里摆镜观戏,夭儿与叔父素来投缘,怕不是被邀请去听戏了吧?”泰陵仙倌温言娓娓道来,截过了她尚未来得及脱口而出的答言,只是他此番却是猜错了,她正待纠正,泰陵仙倌却不着痕迹碰了碰她身后衣摆。
“正是。我昨日听戏去了。不若下回爹爹和我一块去吧,月下仙人喜欢人多,瞧见爹爹肯定欢欣。”桃夭眼睛一眨,接翎子接得十分顺口。
爹爹瞧瞧她俩,摆了摆手,“我性喜静,金鼓锣钵的喧嚣热闹却消受不来,你若欢喜,自行去听便是。”
日头渐炙,天边虹桥渐渐淡去,爹爹忽而转道:“今晨天界无雨,却怎现了霓虹?”
泰陵仙倌握了她的手道:“夭儿贪玩,九重天界太大太广,我怕她忘了归路,遂用水雾搭了虹桥。”
略略一停顿,修长的十指在桃夭手心紧了紧,“好叫夭儿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只要抬头便可望见归路,便可忆起这虹桥尽头还有一座貌不惊人的白墙黛瓦,院中还有一个默默守候的……”
他忽而松开桃夭的手,抚了抚身边的小兽,良久,道:“还有一只默默守候的魇貘兽。”
桃夭有些疑惑,方才听着明明是“一个”,怎的后面又变成了“一只”?不免疑心自己昨夜没有睡实耳鸣幻听了。
爹爹轻轻一叹,太息入风。
泰陵仙倌留她们父女二人用过早膳后一路将他们送至虹桥外,魇貘兽蹦蹦跳跳跟在她身旁很是欢实,实在瞧不出这傻乎乎的模样有丁点“默默守候”的潜质。
宽阔的道旁除了偶尔低低飞过的云彩,栽满了姹紫嫣红的奇花异果,走在我前头两步之遥的爹爹忽地停下了脚步,负手看着这些云彩幻化的花草,清冽透明的眼中涌上些许哀思。
“夭儿,我原本不欲将你嫁与夜神。”许久之后,爹爹回神回身,开口一言却叫她迷惑。
“你如今亦知你母亲之死乃系天家所为,可恨我当年神伤糊涂之际竟听从了天帝安排与风神缔结,还允了其长子的婚事。自听闻二十四位星主与胡仙道明真相后,我初时第一个念头便是取缔这门亲事,不想那日北天门外却听你二人互诉衷肠……”
爹爹走近桃夭,爱怜地抚了抚桃夭的发顶心,“我虽憎天家,却不能叫你步上你母亲的后尘,爹爹惟愿你与心头之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美满此生。天上人间情一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连日来我观夜神确然对你情真意笃,心中忧思方才稍放。”
“你爱听折子戏,可知这折子戏为何好听?”爹爹将我耳鬓落发掖在她的耳后,淡淡问她。
桃夭疑惑看向爹爹,看戏自然是因由这戏中人物花花绿绿,唱腔咿咿呀呀,方而有些意趣,莫不还有什么其它缘由不成?
爹爹笑了笑,道:“只因这折子戏没有开始与结尾,只取了全剧的高潮之处,方才没有了那许多含恨与不如意,只撷取了最璀璨的部分演绎。人生如戏,悲欢离合,我却盼我挚爱之女的人生如一出折子戏,只有璀璨欢愉,没有阴暗忧伤。”
“我观夜神性情温和处事稳妥,实乃良配,是一个可以与之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之人。觅儿既心属向他,便须心无旁骛,如此方能长久。火神能力虽强,然则性情至刚且倨傲,久居上位,不为他人所折腰,眼中更不容瑕疵,况其母阴毒,夭儿往后还是莫要去沁桃宫走动,莫要伤了夜神的心。”
爹爹将桃夭头上龙鳞取下放在她的手中,道:“今后莫再将此物随身带,切记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