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奔跑，桃夭最后仆入一片芳草萋萋之中。
再次醒来时，她趴在一方冰凉的石碑上，抬头便是爹爹的坟，一尘不染得一如爹爹出尘飘逸的衣裳。
原来，她昨夜竟是跌回了虚无之镜之中。
桃夭跪在爹爹的坟前，默默无语，直到日上三竿。
“葡萄？”一团橘红的颜色扑入眼帘，桃夭抬头，只见老黄托着圆滚的肚子费力地俯身看她，见到她的脸时，却大吃一惊，“葡萄，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你这是……这是在哭吗？”
他伸手接过桃夭面上落下的一行水渍，放在眼前仔仔细细、饶有兴趣地看了两遍，“幸而我俩信步走到此祭奠星神，不然便参观不到葡萄这旷世难见的泪水了。”
他转念一想，忽然瞠目结舌地满地团团转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完了完了，我要赶快回家收拾包裹跑路去了，虚无之界怕是要塌了，葡萄竟然会哭！”
“红红，你也快快走吧！回你的天界去吧，当今天帝好歹是你的侄子，叔侄哪有隔夜的仇？这虚无之界恐怕也是不能久留了。”老黄回身推搡着一个一身红纱衣的少年。
“哼！”那人鼻孔中喷出一股气，不屑地道，“真是晦气，竟然看见这天下第一忘恩负义之人。你不推我我也要走！”
说话间甩袖怒目瞪视桃夭，竟是出走天界十二年的月下仙人。
桃夭垂下头。
老黄抬起穿错左右脚的皂靴走了两步之后又转了回来，他再次艰难地弯下身看着桃夭，严肃地道：“葡萄，有人抢了你的灵力？”
桃夭不语。
老黄面色一沉，“难道那尾小龙天帝不让你做神仙了？”
桃夭不语。
老黄面色刷的一下白了，“难不成，难不成竟是那小龙天帝要下台，你的靠山要丢了？哎呀呀！如果是这样的话可了不得了，你不晓得哦，那个黑龙如今称霸魔界，你若失了靠山，他一准会抓你到地狱去的！地狱十八层，阎罗一十殿，刀山油锅，那都是小事，主要是在幽冥之中，牛头马面，魑魅魍魉黑白无常，那些鬼怪哪个长得不是面目可憎丑得叫人胆战心寒？你还未被放入油锅里滚成油炸葡萄，就肯定已经被这些丑人吓死过去了！也不知道红红那一脸桃花相的二侄子怎么和他们打交道……”
“不许你说我家泰娃的坏话！”未走的狐狸仙一脸愤慨地打断他。
“其实。你也不必偏袒那龙儿，依我看那龙儿远不及这小龙天帝好……”
“你胡说八道！气煞老夫也！我明天就去请玉兔！”
……
黑龙，黑龙，桃夭喃喃地念着，心口一空，只有看不见的底的绝望。
“葡萄，你流血了呀？”老黄一把拽过桃夭的手，将她牢牢握紧的十指一根一根分开来，两个掌心赫然出现十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葡萄，你究竟怎么了？”
桃夭看着那些血，忽然觉得很无助，接着又极度厌恶自己，“老黄，我爱上他了，我爱上我的杀父仇人了。”
老黄一哆嗦，暮地丢开桃夭的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见了鬼一般，“绝对没有的事！你是葡萄呀，你不可能爱上人的！”
“笑话，你爱泰乌？你若心中有丁点儿在意他，十二年前怎么会下毒辣之手，枉他违逆当年天后之意，坚决不于鸾凤定亲，枉他为你密谋三年与泰陵斗智，终于抓住泰陵之把柄，孤注一掷于大婚之日与他兵戎相见。他这样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你爱护着你，哪里知道你竟将他一刀毙命！即便星神真为泰乌所杀，你若爱着泰乌又怎会半分余地不留？况且，我绝不相信泰乌会杀星神，更莫说杀害星神！”狐狸仙怒视着桃夭，似有千言万语叱责不尽。
“我亲眼看见……我亲耳听见……我不知道，我好难过……”桃夭低声抽泣着，字不成句。
桃夭不知道为何过去自己没有丁点儿心软，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下的去手……？
“泰乌就是昏了头才会爱你，如今听闻他要鸾凤定亲，老夫以为此方正道！枉老夫一心撮合过你们，不想竟是害了他！”狐狸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字字千钧地砸向桃夭。
“不可能！葡萄你怎么可能会爱上他？你是吃了灭....丹，一辈子.....
老黄仓皇失措。
“灭....丹？什么灭.....丹！”狐狸仙疑惑地问道。
桃夭一时有种不祥之感。
“没，没有……我什么也没说……红红，你年纪大了，耳背。”老黄满面悔不当初的神情，仓皇地闪躲着目光。
“我便是个聋子，以你方才那嗓门也听得一清二楚了。你说，什么灭....丹？什么无情?”狐狸仙步步紧逼，就差揪住老黄的衣襟了。
老黄连连摆手，抱了肚子回身便要蹿去。
桃夭跪在碑前，空洞洞地遥望远处，低低开口，“可是一颗檀色的木珠子……佛珠大小……”
“你……你知道？”老黄生生刹住脚步，折返回身，不可置信地瞠目看我，“哪个星主告诉你的？”
桃夭绝望地低头一笑，竟然……
“我看见了，我亲口吐出来的，他死了，我的心都丢了，还有什么吐不出来……”
“冤孽啊！”老黄捶胸顿足，“先星神一片苦心可算是白费了！”
“快说究竟何事！否则看老夫不放兔子要死你！一兔当先，千军万兔，万兔奔腾……”狐狸仙急切地连连吓唬老黄。
“哎哟喂，我说，我说便是了。只是，桃夭仅仅听的壁角，不真切，不真切……”老黄畏畏缩缩，看见桃夭红肿得近乎睁不开的眼睛，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于是犹犹豫豫地道，“既然葡萄都瞧见了……其实，此事二十四位星主皆知，只是被先花神逼着立下毒誓，若有半分泄露便自毁元神，故而不敢透露丝毫。”老黄欷歔感慨地摇头晃脑。
“当年，先花神一心钟情天帝，却亲眼看见天帝琵琶别抱。花神后为星神所动，愿厮守终身，不想星神却被指婚琉璃上神，他二人大婚之夜，花神弥留之际产下葡萄，彼时，天界好不热闹，虚无之界却是凄风惨雨，花神万念俱灰，感怀情之飘渺不可信，一旦沾染同堕入阿鼻地狱别无二致，更感女子容貌不可过于张扬，否则必有祸事相随，遂将当年玄灵斗姆元君所炼之灭灵丹给葡萄服下。”
“先花神曾说，服此丹者灭情绝爱，不愿葡萄再步上她的老路，愿葡萄无情遂刚强，无爱遂洒脱，逍遥度此生，还命二十四星主将普通拘在虚无之境之中万年以避祸。岂知，唉，岂知灭灵丹竟也绝不尽这万毒情丝，压不尽心绪萌动。葡萄，你竟然还是爱上他了，爱到竟将灭灵丹生生吐出……人有命理，神亦有，唉，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原来……
桃夭笑了笑，复又笑了笑。
如今知晓了又有何用处？他杀了爹爹，自己杀了他，他死了，我方才吐出灭灵丹，晓得自己爱他。他活过来了，却再也不爱她了，想事恨不能食她血啃她骨。
如今，他爱鸾凤，鸾凤亦爱他。
仅余她一人爱不得，恨不能，两相挣扎，什么都不是
……
“灭灵丹？我掌姻缘情爱十来万年，竟从未听过有此种丹药，闻所未闻。”狐狸仙惊得双目圆睁，连连摇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桃夭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葡萄！你这是要去哪里？”身后老黄惊呼出身。
去哪里？她还能去哪里？她再无颜面对着爹爹的坟。
六界之大，却仅有天界可以回返……
当日，有使者送了一张精致的帖子给她。大红颜色，比翼鸟绕着连理枝，栩栩如生，两个金漆落笔的名字跃然其上。
下月十五？竟是这般迫不及待……
桃夭用指尖将“泰乌”两字描摹了一遍，抬手，指尖皆是金粉，轻轻一捻，散入风中。
第二日，泰陵仙官在天河畔捡回看了一夜星星的她。
他抱着桃夭，叹了口气，眉头紧蹙，许久后道：“夭儿，你还有我。我还有将心换心的机会吗？”他的声音轻得桃夭几乎听不见。
桃夭抬头看着泰陵仙官，突然觉得有些忧伤
……
他表面温和其实却很执拗，他执拗地站在一旁已经站了太久，却不肯回头。
“夭儿，凡间的雪快要化了，我们明年春天完婚，可好？”
“好。”他的呼吸猛然一窒，将桃夭抱得更紧。
三个人，有两个是欢喜的，那么便是多数了，也算得是美满了吧？美满便是很好，圆满太难了，况且世上哪有这许多皆大欢喜
……
花开了，窗亦开了，却为何看不见你？
看得见你，听得见你，却不能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