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黄醒打扮了起来,连黄老爷也打扮一新,朱袍玉带,高冠长髯,看起来已经是个君王了。他确实已经准备好要回潜潮谷复位。这多亏阿当的战功。
黄醒低头道:“孩儿做藏花糕去。”
自从阿当进了潜潮谷,黄醒每天做一块藏花糕,着人送进谷中去,而阿当,哪怕征战得废寝忘食、衣不解带,只要有了一点点时间,一定要吃她的糕,就算吃不下整块,也要把糕顶端的糖吃下去。
黄老爷曾派人监视,但阿当整个吃糕的过程,毫无异样,那么大概真没什么秘密,只不过是小儿女传达情意而已。于是他一直没阻止。
“今天不用送了。”黄老爷道。
黄醒的脚步顿住。
“今天当将军凯旋回来。”黄老爷道,“他已经取了现任谷主的血。”
黄醒的表情不知是悲是喜,亦或仅仅是怔住了。
“你见见他吧……”黄老爷的脸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怒,“他恐怕已经知道了。”阿当刚到潜潮谷时,非常吃惊。
头一件事,所谓的“谷”原来这么大,仿佛一个小小王国。
第二件事,谷里好像民生凋敝嘛?一点都不像福地的样子……并且也不像妖窟的样子!
想像中,是妖窟的话,应该很阴森可怕才对吧?就算是凋敝,也应该很多血腥味啊、骷髅啊、不好的可怕的东西什么的……可是这里并不是这样。
“跟灵修世界也很像呢!”阿当不由得这样想。
稍微有点区别……看起来也并不比灵修世界这个州与那个州、甚至这个乡与那个乡的区别更大。只有很细心的体会,才能发现力量的来源确有不同。这里确然是妖力驱动的。这点确实是区别。其他也就这样了。
“妖跟灵的区别,真的有那么大吗?”阿当以至于不期然的这样想。
啊啊!他并不是说,谷里所有的东西长得都跟灵州一模一样。不对不对!谷里是有各种各样新奇事物的。譬如像阳光般在林中一掠而过的只有拳头大的蓬松小飞鼠啦,譬如长着美人面孔的大蟒蛇啦,譬如有翅膀的马儿啦,譬如能长出夜明珠的岩蚌啦。当然最奇妙的还是潜潮谷赖以成名的“潜潮”。
人间的潮水有时间,每晚、或者每到初一、十五,它就涨,涨完了就退,像个顶守信诺的家伙,这叫“潮有信”。
潜潮谷的潮也有信,但不是按着时间来,而是按着风。
不是春天的和风、不是夏天的薰风、不是秋天的金风、不是冬天的朔风、不是清晨正午夜晚的东西南北风,那叫“潮风”。当谷口的树木,都正巧对着谷里摇摆,千枝万叶都吹出气流,纤细的气流织成一缕,往谷里遨游,经过鸟嘴一般的乱岩,如果没有被啄散,它到了谷前段,倘若正巧那里树木都欠了身,赠送出不多不少的额外气流,这风就壮大了,得以经过海峡一般的山谷,在那里回旋,假如没有额外的风来吹乱它,它就往谷尾流,在那里被群峰一托,往上去,若是不左不右、不偏不倚,正好被上面著名的鹰嘴岩啄下来,往谷后一冲,化为乌有,而潜潮就被激发了。
它无声无息、气势浩大,从地底漫出来,把地板淹没、把街道淹没,还没个完;把窗口淹没、把屋檐淹没,还没个完;把松枝淹没、把山峰淹没,还没个完呢!
第三件……不,第五、六、七、八件,那是谷里各种各样新奇的事物,譬如
它会一直往上去,把潜潮谷四周的山都淹掉,整座谷变成一片盈盈汪汪的湖,湖水往四边去,淡成雾,漫了整片孟吉山脉——妖界的——有些还溢到人间的孟吉山去,住在山边的人们就会说,呀,今天的雾怎么会这样浓?老成的人会劝孩子们:“多吸点,这种仙雾,吸多了,延年益寿。”如果潮水把谷中的花香带出去,遇到人间的石头,凝结了,就成为黄家后山的那种彩石,烧出来可以当美丽的彩瓦。
可是潜潮淹得这么高,谷里居民的房子、被子、庄稼和牲畜,不都给泡坏了?其实才没有!因为潜潮水很轻,特别特别轻,像个特别讲礼貌的客人,占了空间,可是一点都不泡坏主人的东西,等潮水退了,你看吧,窗框的木头还好好的,只不过灰尘都带走了;被褥都干干爽爽,因为被潮水拍过的关系,比从前更松软了,还带着潮水香;杯子里有点儿残茶,潮来之前忘了倒,潮退了一看,还是那点茶,不多也不少,但颜色更清亮,一点陈味都没有了。
那些家畜家禽们,不想跑的,就尽管留下来。呼吸完全没问题!潜潮是这么殷勤的,带了大量空气来,你爱呼吸多少呼吸多少,一点都不会呛到你的肺。
人在里面,当然也可以呼吸、可以照常生活,没有任何问题。
但好容易来一次潮,如果你照常生活,岂不是太浪费了吗?
所以每次来潮时,对于潜潮谷来说,都是一个节日。他们用云羽扎成小筏子,坐在上面,在湖面悠游,点起茶娓林进口的绿火焰,过一场盛大的节日。
这种日子里,没什么人会留在地面。
除了阿当。
黄老爷嗅着风色,算准了潜潮要来,放阿当进谷,潮水来了之后,蒙蒙渺渺遮蔽视线,谷中居民都去水面上过节了,阿当躲在低处,先还听见:“这两年不比以前……”“还是西潮君在位时最舒服了……”“总之不要再战乱就好,要是再来一次更替,那可……”
后来水越来越高,云羽筏往上去,话语声听不见了。
黄老爷安排的人,和阿当来接头了。
那人做乞丐打扮,曼声唱着当地流行的哀怨民歌:“请还给我这只被你啃过的苹果、哪怕只剩下一个芯子也请还给我、还给我……”
阿当就要用这首歌跟他接头。本来黄老爷是打算让阿当唱接下去的一句的。阿当誓死不从。于是黄老爷只好折中一下,接头方式就变成了这样的:
这人把民歌唱完第一句,阿当就给他一把生锈的锁。于是这人接着唱:“请还给我这把被遗忘的锁、哪怕锈得再也打不开也请还给我、还给我。”
阿当又点着一只火折子。这人唱道:“请还给我这片被荒芜的火、哪怕烧成了灰烬也请还给我。”
唱着唱着他的人影就晃了一下:“分割我的肢体。”
阿当就把他的四肢拆下来了。并没有血。因为这个接头者唱着唱着就消失了,留下来的只是个虚假的壳子而已。
这个假壳子却藏着真正的密钥:“磨碎我的骨髓。”
阿当把当中的芯子打开,露出一颗雪白细长的东西。
“将我的牙嵌进你的心窝。”歌声悄悄曼曼的继续。
如果换了一个人来,肯定不敢照做。但是阿当干了。他把那白细东西往心口一插。那白细东西就消融在他心口:不不!是他消融进这东西里面去了!
“直到暖意都凋落、可触之物都失去颜色,这份空白也请你还给我、还给我。”歌声唱到了尽头,阿当也终于到了密室中,见到了黄老爷留下来的忠心人手。
现在阿当的任务,就是用这些人,替黄老爷打一战!
原来现任的谷中君主威潮君,治谷不力,民怨沸腾,不少人对他有意见,打算把他轰下去。他上台不容易,当然不肯随便下去,看来不得不打一场。
阿当真是天赐的好打手。
黄老爷被威潮君盯死了,要亲自有所动作,不太容易,派个陌生的愣小子进去打,黄老爷想,失败了也不可以,成功了那最好。
他也没想到阿当打得这样好,越挫越勇,势如破竹,最后将威潮君逼入死角。
这大概要归功于纪家没有出来帮威潮郡打架。
妖界的纪家——啊对,就是纪小诗的那个纪家——他们本来应该帮威潮郡打架的来着,但是纪老爷病了!
据说是气病的。
据说是他女儿纪小诗离家出走,把他给气的。
还据说,纪小诗不是简单的、单纯的离家出走。她是认贼作夫,跟纪家的仇敌燕家的公子燕飞滚在一起了!——唔,滚,是滚床单的滚。
当然!纪家坚决的否认了这说法!
但是当事人自己知道,这传言是真的……好吧,一部分是真的!床单是没有滚过。真的没滚过。但是住在了一起。因为燕飞同情纪小诗有家归不得……好吧,这个理由听起来很薄弱?那就说直白一点,因为燕飞脑子有病!
他自己都知道自己一定有病!不然为什么会收留纪小诗!
但是听说纪老爷生病的消息之后,他脑子还是清醒了一下,问纪小诗:“你爹病了,你不回去?”
纪小诗果断道:“不回!”
“……”燕飞觉得纪小诗太坏了。
同时他还觉得很高兴——天哪!人家的女儿不回去看爹,他竟然觉得很高兴!他一定是崩坏了!他觉得太羞耻了!所以纪小诗问他想法的时候,他就只说了第一层观感。至少那是说得出口的。
“这样啊……”纪小诗想了一下,“也无所谓啦!反正你眼里,我一直太坏了嘛。”
“怎么能这样说啊!”燕飞又要炸了。
“不然呢?”纪小诗逗燕飞简直上瘾。
“他是你的爹。他又病了,所以——”燕飞其实还想说:而且他是被你气病的。哦不,是被我们气病的!——不过这话说出来太赤裸裸了,燕飞还是想含蓄一点。所以他想直接跳到结论算了,“所以——”
“他一定是装病的啦!”纪小诗打断他。
“我说话你不要打断我!”燕飞先是很恼火的教育她,然后,“——呃?”
“装病。”纪小诗很不屑道,“你说他老人家这种修为的,有多容易生病吗?”
“……”的确不容易!哪有说气就气病的。燕飞现在很惭愧自己竟然没有怀疑他老人家。竟然一下子就信了!他很羞愧,恼羞成了怒,横了纪小诗一眼。
纪小诗讨好的挪到他身边,证明刚刚的不屑都是针对自己亲爹的,跟燕飞没关系。她安慰燕飞:“你对我家老头不了解,所以被他忽悠了也情有可原嘛!其实他早就不想给威潮君卖命了。所以借这机会装个病,多好啊!我如果回去了,他老人家下不来台,怎么办呢?这事儿呀,你就别管了。”
……好吧!她说得有理。燕飞就不管了。
总之,在众叛亲离、作战不力的情况下,威潮君被逼到绝路,一头撞上墙壁,自尽了,阿当赶紧上前接血,然后凯旋跟黄老爷报告。
又一次踏入人间,他见到黄宅祥云缭绕、瑞气蒸腾,金荣碧彩、珠耀星辉,仿佛神仙府邸,侍者纷如沙、武者密如林,见到阿当过来,恭身行礼:“当将军!”
阿当一一回礼,丝毫都不敢趾高气昂。
他知道,自己算什么将军呢?只不过是推在前面的一把刀。所有的士兵,都是黄老爷埋伏下、训练好的。除了他这一路,另有两路将军,那才叫真正的将军,会布局会遣兵会征战的,至于他,只不过是要硬碰硬决斗时,推他到前面罢了。他无根无基,能得到这个被推到前面的机会,都该谢主隆恩。
在打斗的过程中,虽然人家刻意瞒他,他终于也陆陆续续听说:潜潮谷原来有位谷主,叫西潮君,后来他手下有位黄宵公篡位,把西潮君一家、还有他的支持者,全都赶出去了,有个谣言,说不但赶出去,而且都杀光了,于是黄宵公继位为黄潮君。
黄潮君坐上君主座位,屁股还没稳,有一位威福大将又把他给赶了出去,于是成为威潮君。
潜潮谷被这三位君主连年征战,闹得苦不堪言,威潮君整天被人埋怨,给黄老爷埋伏军队创造了机会。
阿当再蠢,猜也猜到这位黄老爷,大概就是黄潮君。那么,阿当师傅叫他来杀的,到底是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