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黄昏入定,宾客来得很快。
纵然我和秦不羡已经把行事作法推演了几十遍,但是看到高蜀和李敬堂一同到了王府的时候,掌心还是生出些汗。秦不羡却特别淡定:“殿下莫慌,这一次不会失手的。”
我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
好在是卫添没有来,宫里送来了一对绿松石如意、六床雪蚕丝被衾、八套上等鎏金奁盒、十二套龙凤纹银碟碗——这最后两样算是用不大上了,秦不羡平素里不带首饰不化妆用不到奁盒,我二人没一个会做饭十二套碗碟这辈子都用不完。
我给送礼的公公拿了一对金元宝,公公顿时喜笑颜开,透『露』了我两三句话:“陛下并非身体抱恙,好像是月凉宫里的娘娘,惹陛下不开心了,这些时日,那边可劲儿受罚呢。”
哦,怪不得那个小丫头逃了呢,秦不羡说得果真不错,鹿呦呦自食其果了,真好。
月已高悬,宴席也开始,自我少时搬进这崇安王府,这里便冷冷清清,今时今日,是这十几年来唯一的热闹,可这热闹底下,是暗流涌动尔虞我诈。
本王宣了宴席开始。
高蜀好似听到了什么风声,先起身跟我谢了个罪:“老臣近来身体不适,太医说肝气偏颇,需戒酒调养,今夜怕临时拒酒会扫了殿下的兴,于是提前请罪,望殿下恩准。”
他这哪里是怕伤肝,他是怕中毒。
我看着他花白的胡子,笑道:“丞相大人为国事『操』劳,应多注意身体才是。不能喝酒便喝茶,无妨。对了,高巡抚怎么没有来?”
“仅尊圣上旨意,犬子还在家中面壁思过。”高蜀那张老脸不见半分难堪,反而神采奕奕大有老叟成精之势。是啊,有圣上撑腰不杀他,他便能安安全全地在家里面壁思过。
我眯眼一笑,又问李敬堂:“李大人今日可喝得了酒么?”
李敬堂行了个十分周全的礼:“承蒙殿下挂怀,小人一向馋酒,今日特意带来窖存两百年的状元红,给殿下助兴。”
我同秦不羡料得不错,他二人来我府上,必定是谨慎又谨慎、小心又小心。
本王大袖一挥,兴高采烈道:“好,今日就先喝李大人带来的酒。”
诸位大人或真或假,也随着本王兴高采烈起来。
三巡酒过,本王携着王妃秦不羡开始给各位大人敬酒,首当其冲者当然是高蜀。他戒备得很,从他入座以来,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吃过本王准备的东西,连掺了恨种的茶,也没有喝下一口。
本王站在他面前,拿起他那桌上的茶壶,端起茶盏给他倒了一杯,亲自递过去:“高丞相,本王敬你一杯,您老要保重身体,大锦国还要受您扶持呢。”
我以为他不敢拒绝,可那厮颤巍巍接过那茶,却“不小心”手抖了一下,那碗茶便只剩下个底儿。
他慌忙跪下:“老臣颓然年老,手抖眼花,请殿下恕罪!”
本王亲自搀他起来:“高丞相莫慌,本王再给你倒一杯。”
高蜀也开始同本王耍起无赖来,新倒的一杯刚刚接到手里,身子一抽,手一哆嗦,又洒了个精光。
我捏着茶壶,心下一凉:这壶只能装三杯茶,已经洒了两杯,最后一杯若他再不喝,那本王就永也扳不倒这老狐狸了。
“老臣……老臣实在是不济,浪费了殿下的好茶……”他开始装模作样抬袖子抹眼泪,“老臣何德何能,让殿下亲自倒茶,唉,唉!”
我拿过茶杯,正要开口,手腕一凉,是秦不羡的手附了上来。
她从我手里接过茶壶,明眸浅笑,一派温和:“高丞相,您老方才说得对,这茶你可真是浪费了,今年五月初刚采的庐山云雾,走水路冰藏运到帝京,向来是专供给皇族的贡茶,这茶啊,往皇宫送三斤,往王府送一斤。别的府门可看不到。”
但高蜀依然没有喝下的意思。
秦不羡又拿过一只茶盏,在高蜀的茶盏里倒了一满杯,再给自己倒的时候,只沁出小半杯来。她把半杯的端起来,对高蜀笑道:“事实上,王爷小气得很,平素里万万不舍得拿这茶给我喝,只想留着招待贵客。今日不羡沾了高丞相的光,有幸一尝,还望高丞相不要见怪。”
我一惊一怔,还没明白她要做什么、更没来得及拦她一拦,就见她仰头,将半杯茶一饮而尽。
而高蜀看到秦不羡喝下茶后,自己主动地将他那一杯也喝了,嘴里不住夸奖:“味甘醇厚,唇齿留香,果真是好茶!”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不大好看。
让高蜀和李敬堂喝下恨种的手法,我们练习过几十次。可没有一次,是她故意喝下这茶,让高蜀不再怀疑。
秦不羡,她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一意孤行。
“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连篇的谎话秦不羡信手拈来,笑声轻快又明媚,甚至连装出来的嗔怒都叫旁人分辨不出来,对我道,“你看你小气成什么样了,我现在也算是王妃了,难道还喝不得你们皇族的半碗贡茶么?”
我别无他法,心中绝望轰然而生。
可她没有继续同我对视,挽着我的胳膊走到李敬堂面前,拿起桌上为李敬堂准备的酒壶,为李敬堂和自己分别倒了两杯,却把李敬堂带来的状元红倒在我的酒盏里。
“同朝为官,平素里多谢李大人照拂,尤其上次礼部张罗圣上婚礼,时间紧促诸多事情来不及上报也来不及等待批示,还多谢户部在银两花费上给行的方便。”说罢又要把那杯带有恨种的酒喝下。
这次我拦住了,可她却又狡黠一笑,打掉我的手:“怎么,连酒也不舍得让我喝了么?”把那杯状元红递给我,“殿下就尝一尝李大人带来的这状元红,我以新王妃的身份,替殿下尽地主之谊,喝我们府上自己备的桂花酒。”
说罢就灌了下去。
李敬堂没有推脱,也将那杯酒饮尽。
唯独本王,端着状元红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最后酒杯脱手,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耳边偏偏是秦不羡端庄的笑声:“王爷这一下,真应了那句‘碎碎’平安,是个好兆头。”
终于熬到宴毕人散。
我抓起一根银筷子,几乎是把秦不羡拎到了卧房,一路上腿软不已,跌跌撞撞进了房门,我蹲着她面前,拿着盂盆的手都在抖。
“你吐出来,把它吐出来……”
秦不羡却平静地不像话,目光悠然地将我望着,轻声笑道:“我今晚没吃多少,吐什么啊?”
我控制不住训斥她:“秦不羡,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在装傻?”见她不为所动,我迅速捏住她的下颌用银筷子刺激她的喉咙,试图让她把喝下去的恨种吐出来。
可她摇摇头,握住我抖得厉害的手指,避开那筷子,低头笑得轻快:“没有用了,恨种方一入胃,瞬间便进入血脉、缠于肉体,你让我吐我也吐不出来。不止我这样,高蜀、李敬堂也吐不出来。”
内心万丈高墙于瞬间崩塌,这句话字字如刀从滚滚尘沙中袭来。我上一次这样绝望,还是吕舒被赐死的时候,这种回天乏术的结果,让我感到彻头彻尾的悲凉。人心难以揣测,天意更是如此,抗衡不得,更挽回不得。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你为什么还要喝?”我喉咙里是满满当当吐不出咽不下的绝望。
她却依然不在乎,看着脚尖:“没什么,高兴罢了。”
“把自己折腾死也高兴?”
“那就是为了让自己在乎的人高兴。”
我大怒而起,居高临下:“本王是你在乎的人?胡扯!你难道真把自己当王妃了不成?你难道真以为嫁给我就是我的人了不成?本王同你什么关系,用得着你来在乎?我高兴与否,同你可有半点干系?”
她怔怔抬头,蹙眉看我,这简单的动作好似做得分外艰难,以至于她花了很久才盯住我的眼,又花了很久才开口:“你……你当真这么想?”
不,我不这样想,我现在想你能好好活着,别跟吕舒一样。
冰冷的死亡不好受,何况你还这样年轻。
是啊,那一夜我有千万个机会好好同她说话,有千万个机会把她抱紧怀里,给她安慰、温暖和支撑,有千万个机会告诉她,不知何时何地,我也喜欢她、在乎她了。
可这些我都没有做,这些言语我一句也没有说,而是变本加厉,说着违心又狠毒的话:“我当真这么想。别忘了,你只是一颗棋子而已,等我得了帝位,第一件事就是丢掉你,没有哪个帝王会对一颗棋子负责的。”
她喃喃道:“我们成的这个亲,其实也是不算数的。”
“当然不算数,谁会跟一个智障穿着喜袍骑着马成亲?!亘古未有,荒唐至极。”
她牙齿打颤的声音近在咫尺,清晰可闻,手指缓缓探到我头顶,一颗泪珠掉落眼眶:“那你……这些日子,天天用我给你的发带束发是为什么?”
话音方落,我已经将那发带扯下来扔到她怀里:“不过是为了给那些眼线看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