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信听到夜魔明显意有所指的话,心中微动:“莫非自己有亲朋好友牵涉进了迦叶城‘四大家族’的恶行,甚至为虎作伥?”但他转瞬就把自己些许担忧放下。当初太史龙云和诸多文官武将一同追随本朝开国皇帝秦平燕,立下从龙之功。这百余年过去,那些功臣大多家破人亡。太史家虽然人丁不旺权柄不彰,却始终屹立不倒,甚至上一代出了太史德这样的顾命大臣,原因之一就是太史一族家风极正。太史龙云的一个侄子因为贪赃枉法被抓后写信向伯父求救。太史龙云二话不说,飞马赶到牢房,抢过狱卒的棍子把侄子一顿胖揍,直接打断了三根棍子。要不是被狱卒拦着,太史龙云非把侄子打成废人不可。后来太史龙云立下家规:逞凶作恶者不得葬入祖坟。太史家的人,可以是平庸之辈,但绝不能为非作歹。他太史信的亲朋好友,如果跟着迦叶城的四大家族“积德行善”,那就自求多福吧。
影魔看到太史信的目光投射到了窗外,以为他是在看远处那个光头,也看向那边介绍说:“他呀,是迦叶城有名的傻子。”
“嗯?”太史信回过神来,看向远处的光头。他越看越好奇:远远走着的那个人身形魁梧,不光剃了光头,还穿着一件破旧的僧袍,戴了长长一串念珠。最奇特的是,那个人手里抓着一柄硕大的禅杖。“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身长八尺,腰阔十围……”太史信背出了《水浒传》里的词句,“这个人,莫非是戏班子里专演鲁智深的?怎么又说他是傻子?”
夜魔看向那“鲁智深”,目光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是个忘了自己是谁的人。”随后,夜魔和影魔就介绍了这“鲁智深”的来历。
迦叶城的百姓并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到此地的,更不知道他的名字。冷漠又爱看热闹的人们用好奇、恐惧、迷惑、嘲讽的目光打量着这个“现世鲁智深”,偶尔小声嘀咕几句“哪儿来的疯和尚”。杀手组织“黯灭”却专门查了查此人的底细。
“鲁智深”原姓牛,出生于并州山沟沟里的农家。虽然家中并不富裕,他却生得一幅健壮体魄,从小上房揭瓦闯祸无数,惹得父母头痛不已。“鲁智深”成年后,蹲在村口大石头上抽旱烟的七舅老爷摸着他的头说,这娃真结实,当兵去吧。在大多数国度,当兵对于穷人家的孩子都是一个还算不差的出路。
在军营里,“鲁智深”虽然没有步步高升,却凭借出众的身手被选入精锐的“前锋营”,更结识了一位同样身手不凡的姑娘。那姑娘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会有两个酒窝。两个人互诉衷肠,情根深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鲁智深”会和两情相悦的姑娘成亲生娃,过上不富不贵但温馨幸福的日子。
但是,既然“鲁智深”变成了如今的样子,那后来自然是出了意外。在他与那姑娘谈婚论嫁,畅想将来小日子的时候,那位姑娘为了救一个孩子,被疾驰的马车撞飞,不治身亡。
“鲁智深”在姑娘的遗体旁,哭得不能自已。他眼睛里的光,消失了。
浑浑噩噩的“鲁智深”离开了军营,一个人站在了五台山的佛寺门前,想要遁入空门来淡忘哀伤。
住持得知了“鲁智深”的故事,伸手指向山下:“出家本非易事,你尘缘未了,可先在尘世历练四年,若是心有所悟,再入空门不迟。”
“鲁智深”下山去了。他靠着双脚,一步一步从并州的五台山走到了凉州的迦叶城。为潜心修行,“鲁智深”剃光了头发,披上了僧袍,还量身定做了一把六十多斤重的月牙铲。在月牙铲的顶端,有一个大大的“深”字。迦叶城的人不知道他是谁,纷纷叫他鲁智深。
在爱人舍身救人的迦叶城,“鲁智深”白天做工谋生,夜晚拿着月牙铲行走街头,行善助人。没有人知道,当“鲁智深”一次次热心伸出援手之后,有没有在梦境中看到爱人欣慰的笑容。
四年光阴转瞬即逝,“鲁智深”又一步一步走到五台山,见到了住持。住持问他,可要出家?“鲁智深”摇摇头。无需念经打坐,不必佛前苦求,只要一心向善,处处皆可修行。
辞别了住持,“鲁智深”又回到了迦叶城,行走在夜幕下的街道,坦然接受旁人异样的目光,坚持着心中的善念。
太史信看着“鲁智深”远去的身影,喃喃地说:“死亡不是尽头,遗忘才是。”
听到太史信的话,夜魔和影魔似有所感,默然无语。
太史信脑海中又想到了一个和“死亡”、“遗忘”相关的故事。在司马康率军攻下朔方城的时候,全戎的初恋张琳于城中一角举火自尽(见本书第二十八章:全戎的泪水)。那一天,全戎彻夜未眠。后来,柳瑶、冬凇、阿娜尔汗和阿赖等四个各有使命的姑娘被送到全戎身边。幕后之人之所以把柳瑶送到全戎身边,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这姑娘与张琳有七分相似。全戎初次看到柳瑶这张脸的时候,并没有因为找到了初恋的“替身”而大感宽慰,反而感到几分悲凉、几分荒谬。后来柳瑶连续两次充当鲜卑军内应,全戎将计就计,取得了丰硕的战果。有着“玉面阎罗”威名的全戎,不仅免了柳瑶的死罪,还把她留在身边,最后更是娶为正妻(之一),足以让任何知道内情的人大吃一惊。有次在上郡县城,醉眼朦胧的全戎对太史信晕晕乎乎地说,在得知柳瑶被拐的时候,他深切感受到自己喜欢的就是这个姑娘,就是柳瑶本人。
“哟,看你笑得这么灿烂,是想起了哪家的姑娘啊?”看到太史信笑着沉思,影魔出言调侃。
“他只在意功名利禄,哪会在乎姑娘的一片真心。”一个冷淡的女声在太史信身后响起。
太史信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剑魔来了。他早就习惯了剑魔以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因而并没有想着辩驳,面色不改,只是心下一寒:买劼把这么多杀手招到迦叶城,恐怕不止是要对达奚家的人开刀吧?!
“当初秦惠卿对你一片深情,”剑魔咄咄逼人地向太史信走近一步,“你却跟她只是逢场作戏,后来秦监被抄家的时候,你这‘大功臣’可是显眼得很啊。”
太史信看向剑魔美丽的面庞,温和地笑笑。听到剑魔的话,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那时候自己还小,跟着秦道士学了武艺,就觉得从此以后应当惩恶扬善快意恩仇。秦道士举了很多例子,让太史信明白:成大事者不能快意恩仇,反而要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刘邦不想杀雍齿吗?曹操不想杀张绣吗?为了赢得人心,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就算混江湖也不是快意恩仇而是人情世故——各门派公开比武打擂,为名为利,其中门道太多,赢的人未必技高一筹,甚至门派选出来参加比武的也未必是真正的强者。秦道士对这些事见的多了,领着太史信和武林高手切磋的时候一概瞒着别人,还给对方送上重礼,表示只要不死人,使劲揍太史信就行(太史信:我这师父可真棒)。剑魔作为一个杀手,自然不用顾忌太多,除了拿钱办事,一剑封喉快意恩仇活得倒也洒脱自在。随着女皇秦峻成年,她与几个辅政大臣之间的权力之争必然逐渐激化,经不住考验的丞相秦监首当其冲。在这一过程中,女皇秦峻与太史德进行过谋划,与太史信进行过谋划,还和暗中的某些人进行过谋划。如果太史信、全戎、霍慎行等人不站出来,自然会有其他人站出来,只是那时恐怕会造成更血腥的后果。太史德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默许儿子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至于太史信和秦惠卿的缘分一开始就不能长久。且不说女皇秦峻对太史信的小心思,单单看看太史信和秦惠卿的出身——辅政大臣之间结亲实在少有好下场。
“快到安寝的时候了,”太史信忽然看了一眼客房的窄床,“我讲个故事给几位姑娘听听吧,算是睡前故事,想必你们听了之后会心有所感。”
“在岭南的番禺,人来人往的黄沙大街,突然有个女子,抱着孩子,边走边跪。路人纷纷驻足围观。看着女子的打扮,也不像是要去朝圣,怎么这样?有人问女子其中的缘故。女子回答,她这样做,是因为孩子得了重病,大夫说恐怕要花一百两银子才能治好。这女子是贫苦人家,一年不过能赚得几两银子,如何拿出一百两银子给女儿治病?这女子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路过的富家公子说,只要女子抱着女儿在番禺行人最多的黄沙大街跪爬五里地,就能拿出二十两银子给她们母女。”
“这不是作践人嘛!”剑魔愤怒的一挥手,把一个茶碗扫落在地,摔成几瓣。
太史信看了一眼茶碗,继续往下讲:“旁人都说,这富家公子是骗人的,让女子别犯傻,但是女子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救她的宝宝,她什么都愿意试。”
“那女子抱着娃娃在黄沙大街跪爬了五里路。之后,围观的人更多了,大家都想看看那富家公子会不会兑现承诺。等了大半天,一个青年骑着高头大马走过来,看了看那抱着娃娃的女子,一脸诧异,‘诶唷我滴天呐,你还真抱着孩子跪了这么远?!’听到这话,围观的人猜想这青年可能就是那富家公子。没想到,那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抱孩子的女子,‘我就是逗你玩罢了,你不光人穷,还傻,怪就怪你连这话都信!’话音未落,青年就骑着马跑了。”
听到此处,剑魔手中冷光一闪,拔剑直接削去了一个桌角,依然怒气未平。
“看热闹的人愤怒了,不断有人说要把那富家公子抓住痛打一顿。也有持重之人建议报告官府。抱着娃娃的女子悲伤又无助。有个人突然大喊一声,‘他为富不仁,我们帮!’说完就硬塞给那女子一把铜钱。旁边的人见此情景,纷纷解囊相助,围观人群洪水般的愤怒化作了一点一点的善款。天黑之后,有人宽慰抱娃的女子回家歇息,有人连夜传递消息,有人走街串巷打探那青年的身份。接连几天,给女子捐款捐物的人络绎不绝,一百两银子很快凑齐,生病的娃娃也得到了医治。随后,有人查出了那青年的身份:并非富家公子,只是某商行雇工。”
影魔忍不住爆粗:“真是混蛋!”
“愤怒的人群涌向官府,要求严惩那青年。然而依据《大汉律例》,青年举动并不在刑罚之列,官府只是对青年进行了一番训诫。同时,那家商行迫于民意,把青年辞了。”
剑魔冷哼一声:“便宜他了。”
“事还没完。随后又有知情人士出来作证,听到过那青年和抱娃女子的一番谈话,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件事大体是,女子因为孩子生病没钱救治沿街求助,但几乎无人帮忙。青年找到女子,声称可以帮她很快获得帮助,设下了这个局。被当面拆穿,那女子泪眼婆娑地跪倒,向众人磕头:女儿病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若是不愿相助,她立刻还钱,愿以一己之身,承担所有责罚……围观的、捐钱的众人愣住了,谁也没想到事情竟是这个样子。”
听故事的三个姑娘也愣住了,默然无语。
太史信给三个姑娘续满茶水,继续说:“众人倒是没有多为难那女子,只是痛骂那个青年,说他骗人,骗得以后都没人相信那些可怜人了。还有人说他沽名钓誉。”
剑魔的情绪平静下来,点了一下头:“此人确实不妥。”
太史信看着影魔,慢慢地说:“当然不妥,但我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天下可怜人何其多?并非每个可怜人都能得到旁人的援手。为难之时,你是不管以后,先帮了眼前这对母女再说,还是坚持实话实说,哪怕凑不够钱,让小女孩病死?那青年不仅没有染指善款,反而给那女子也送了钱。你说他沽名钓誉,可他那时候被万人唾骂,如今也被很多人冷嘲热讽。这个人是有了点名气,可这名气给他带来了什么呢?前一阵子,有人看到他在帮人卖水果,二十文钱三斤,买的人并不多。我托人买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