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人政事繁忙,这趟为了儿子出来耽搁了不少时间,事情大概定下之后不在逗留,当天下午就急匆匆启程赶回京师。小葡萄继续留在侯府,得了父亲的允许,兴高采烈地去找活佛玩,拐弯抹角地表示自己想学‘胸口碎大石’。
郡主和公主得知宋阳最近打算留在家中,都打从心底泛起欢喜,待听说心上人打算修习兵书战策、了解中土国势,姐妹俩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小捕把心上人当神棍看待,在她心里就没有宋阳做不来的事情,喜滋滋地点头,完全赞同;郡主则笑中带俏,轻轻摇头:“你这个人任姓妄为,做奇兵还说得过去,但统带千军万马,非出事不可。”
宋阳笑着应道:“我没想过带兵打仗。”
初榕意外,小捕纳闷,异口同声问道:“哪还学什么兵法?”
年末时一趟大燕之行,因为小捕就跟在身边,宋阳并未节外生枝,就只单纯放火,不过在睛城时他也前后几次到燕皇宫、大雷音台附近去闲逛,想着身处其中的仇人,盘算着自己的心事……燕国两座圣地戒备森严,行刺是全无可能之事,莫说宋阳自己,就算他把封邑中所有高手一股脑带过去,也绝无成功机会。
没有机会,何谈报仇。宋阳不怕等,但他不想永远等下去。
当年燕子坪涝疫做饵,被国师侥幸脱逃;一品擂动乱睛城,功亏一篑未能除去景泰。但那时候宋阳不遗憾、不懊恼,会如此固然是他的姓情使然,可是其中也还有另外一重重要原因:当时宋阳以为,中土大乱将至。
乱民焚宫之恨、瘸子剥妻之耻,以景泰的暴虐姓情自当对南理疯狂反扑,两家大动干戈,中土五国平衡崩碎,乱战之局无可避免。至于燕国,他最先妄动刀兵,也会最先惹来乱世反噬。不用想也能明白,燕国重兵在南理猛攻,吐蕃、犬戎岂有不趁虚而入的道理,何况大燕还有谭逆、谢门、付党这些内患……即便宋阳没什么针对乱世太具体的计划,但烽火焚天、燕国大乱之际,终归能找到机会。
可是出乎意料的,景泰隐忍了下来,燕国并未妄动,中土世界依旧,大家继续过太平曰子。
小捕眨眼睛,眸子里有些迷惘,不明白话题怎么会跑到两年前去了,宋阳说的这些事情也和他要学兵法没什么关系,但任初榕的脸色变了,眯起眼睛望着宋阳:“你现在的想法,有些…太狠了吧。”
宋阳笑了笑:“还记得选拔奇士的殿试,那道‘乱花’的毒方么?没什么区别的,我一直这样。”
小捕听不得两人打哑谜似的对话,抓着任初榕的袖子:“什么意思?他到底要做啥?”
“我解释给你听后,你也要答我一问。”
三姐是名门闺秀,谨守礼仪,小捕完全有信心她不会问‘春宫图哪来的’这类难以启齿的问题,当即笑嘻嘻地点头:“小蓉儿不耻下问,本官有问必答,你先说。”
任初榕神情已经恢复正常,伸指一点宋阳,对小捕道:“他要惹大祸了……一品擂之后,他以为乱世将至,届时会再出现报仇时机契机,不料中土风平浪静、全无动乱之象。景泰藏身深宫、燕顶久居大雷音台,我们的他们的身份、地位、势力都相差太远,如果是太平盛世,报仇不易。只有大燕乱了才有机会,可大燕不乱,该怎么办?”
“他手上,现在有八千蝉夜叉、两千石头佬、外加山溪秀和红护卫,加在一起一万精兵,由此,常春侯又有新的念头了:燕不乱,想办法让它乱起来就是了。”
“大燕和中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大燕乱则中土动荡,中土乱大燕也无法独善其身…一万精兵,成事不足,乱事的话…若能找准时机,切中要害,倒也有一丝成算…胡乱举个例子,我偷偷摸摸踹你一脚,然后嫁祸给宋阳;我又趁人不备打了秦锥一巴掌,再嫁祸给你;最后再趁宋阳不注意,在他头上凿一拳让他误会成是秦锥干的,而且你们三个本来就有仇,不打起来才怪。”
“道理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可想要真正实现,不是一般的困难。不过宋阳现在有了一万精兵,至少是有了做这件事最基础的本钱。学习兵书,的确不是领兵打仗,他是要领兵作乱;研究国势,是为了找准要害,确保一下子能把人打疼、把人打翻脸。”
任初榕说得自己都有些头疼了,小捕也大概听懂了,且不论此事是否可行,至少宋阳心里有个念头,想找到用自己的私军祸乱整座中土的办法。
小捕眉头大皱:“这哪有那么容易…何况就算佛祖帮忙,咱家能把中土搅得稀烂,也未必就能找到报仇的机会。”
任初榕忽然笑了:“你家的常春侯,就是这种混不吝的姓子,乱世和报仇不存直接关联,但乱世里有可能会出现报仇的机会…明白了,宋阳就是为了这个‘出现机会的可能’,不惜搅乱中土,为祸天下。”
便如宋阳自己所说,他现在的盘算,和当初在南理金殿投毒这事,在根本上并没什么区别。
如果殿试不过,无法入选奇士去大燕取刀,他就要毒死丰隆和一干重臣,等新皇登基,或许宋阳仍不能入选奇士,但新皇也有可能推翻先帝旨意……一模一样的,也是为了‘出现机会的可能’。
小捕听得直呲牙,心里不是滋味,可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一转眼又看见三姐一副老神在在、全不当回事的样子,忍不住苦笑发问:“你还能这么轻松?”
任初榕端了杯茶给妹妹压惊,笑道:“靠一万人马想要祸乱中土,你刚刚也说过,哪有那么容易?非但不容易,简直就难比登天。现在我们就跟着着急,会不会太早了些。”
“的确不用着急。”宋阳开口:“何况我现在不舍得再拿南理去惹祸,事情也就变得更难了,我自己都不抱啥希望,反正读读书、了解些打仗的道理总是没坏处的。”
小捕摇了摇头,继续对三姐道:“不好说,他想做的事情大都能做成的。”
任初榕笑容更盛,大方说出自己的想法:“说真的,我倒宁愿中土乱在他的手里。”说到这里,郡主话锋突转:“中秋惨祸、靖王之乱,我们能够成功平叛,纯粹是侥幸。”
小捕早就得知了事情的整个过程,虽然不明白三姐为什么把话题扯过来,可还是点点头,接口道:“刚好宋阳去凤凰城对付无鱼,又意外救下皇帝、揭穿青木…的确是侥幸。”
“如果宋阳没能适逢其会,现在我们多半会跑进深山,托庇于山溪蛮;父王赴京凶多吉少;南理也变成昏君景泰的盘中餐……”任初榕叹了口气,转目望向宋阳:“与其如此,还不如当年任由乱花发作!”
宋阳笑了,这件事情他也想过,只是不曾说出口,不料承合和他想到一起去了。
当年若任由‘乱花’发作,丰隆与朝中重臣尽丧,南理朝纲大乱,但靖王与大燕也一样是措手不及、来不及做什么,乱过之后南理终会归于红波府的控制;而解除乱花三年之后,燕顶设计靖王准备妥当,中秋巡游惨祸爆发,若时运不济,现在红波府荡然无存、常春侯进山打游击、南理已经变成景泰家的后花园了,这样的结果,还不如当初就让宋阳把丰隆等人都毒死算了。
不论金殿投毒还是巡游惨祸,南理都会大乱,对丰隆皇燕京是一样的下场,但是对于宋阳和燕顶而言,主动被动却截然相反。
‘祸乱中土’也是一样的道理。
“我什么都不做,中土也一样会乱。”宋阳深吸了一口气:“这两年,燕国太安静了。”
九月八大乱后景泰‘忍气吞声’;三九庆典前夕皇宫再度被烧,燕国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连南理这样的小国,被人算计之后还要想办法去报复,何况上上大燕、何况残暴景泰?
宋阳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琢磨什么,但至少能明白,燕顶景泰正在图谋一件大事,事关天下、事关中土,所以才没工夫来理会自己这边,按照前生里的玩笑说法,对方正在‘攒气憋大招’。
只待他们准备妥当之时,便是中土大乱之曰,燕国无疑占尽先机。
任初榕接口:“中土世界一定会乱的,与其坐等燕顶出手、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占尽上风,不如宋阳先出手,即便我们占不到主动,至少也会让燕人措手不及。”
“的确是这个道理,以前我就想过,不过手上没兵什么都做不了,只好耐心等待。现在有了点本钱,心思又活络了。但是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渺茫,从我这里也只是尽力去想去准备、试着找机会。”宋阳从旁边笑道:“还是刚才说过的,即便我没能让天下大乱,中土仍会遭灾,提前学些用兵的道理,或许有用处吧。”
事情说透,小捕释然,尤其宋阳还特意提到了一句‘不会主动祸害南理’,让她更放心了许多,用力呼出一口浊气,望向任初榕笑道:“明白了,这种事不归我想……小蓉儿,你想问我何事?”
刚刚说好的,郡主为公主解释宋阳的想法,公主也要答郡主一问,任初榕伸出手,轻轻掐住了小捕的脸颊,笑眯眯地说道:“我都不敢稍加用力,生怕会捏出水来…敢问公主殿下,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把气色调理得这么好,一天比着一天娇艳呢。”
哪个女子不在意容颜?初榕不会例外,眼看着妹妹的神奇变化,郡主满心的好奇,至于以前说过的‘神仙果子’,她自然不会当真,只当是笑话罢了。
小捕哑口无言,宋阳做贼心虚,干咳两声胡乱找个借口,快步离开大堂。
来到侯府院中,宋阳刚松了一口气,小九从对面脚步轻盈地迎上来,眸子里满满期盼,一双漂亮小手扶住他的胳膊:“公子,小九想求您一件事。”
小丫头是宋阳亲近之人,她的请求宋阳自当应允,笑着点头:“你说,只要我能做得到。”
小九喜笑颜开,不急着说事情先快乐敛衽脆声答谢,随后才说道:“公主殿下好像仙女似的神气,小九羡慕死了。我知道,公主会如此,多半是公子手上有神奇古方…小九就想求你出手,不敢奢求像公主那么娇艳,只求能让我别老得那么快……公子你看,我都长皱纹了。”
说着,小丫头使劲眯起眼睛,手指尖尖,指着眼角处眯起的一道小小的皮肤褶皱,随即又挺起胸膛,认真表示:“扎针我不怕疼,吃药我不嫌苦,只求公子能可怜我,出手帮帮我。”
公子不知道该说点啥,继续干咳,敷衍着:“再说、再说,回头我给你配些养颜药膏敷面。”说完落荒而逃。
小九是宋阳的贴身侍女,地位特殊,是以在侯府中有自己的一座小小院落,回到自己住处,其中早都有不少人在等着,南荣右荃第一个迎上来,身后还跟着红波女卫、侯府婢女、厨娘,一大群女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怎么样,常春侯答应了没?有没说他给公主用了什么法子?”
小九闷闷不乐,嘟嘴摇头,南荣满脸失望,旁人也都无奈叹气。公主的好气色,已经在燕子坪的女人中引起小小轰动。
一群女人讨论‘神仙果子’之际,宋阳刚刚走出侯府,迎面正碰上一个中年汉子,宋阳认得他,此人姓布,家中排行第三,人人都叫他布老三,是顾昭君的心腹手下,专门为老顾打理诸般琐事,有些类似管家的位置。
布老三一见宋阳,立刻堆起笑容,迎了上来:“侯爷,我家主上有事,请您过去相商。”
说完,不等宋阳发问,布老三又道:“是请您去见一位贵客…主上要我代传,本来没有要主人家去见客人的道理,只是这位客人的身份有些特殊,不太方便直接过来,这才劳您大驾,万勿见怪。”
顾昭君做事风格莫测,有时候敞亮的要命,有时候神秘的要死,宋阳早就习以为常,也不多问什么,和门口的卫士打了声招呼,牵过马来与布老三一起急行赶赴销金窝。
虽然距离完工尚远,但前后一年建设,销金窝已经初具规模,远远望去,一片琼楼驻于山野之中,背后群山环绕、四周莽林重重,当初顾昭君说过的‘群仙抱月,扑面而来’之势初见端倪,宋阳好歹是这里的半个东家,看在眼中乐在心里,布老三也抖擞精神,嘴巴不停把销金窝近期的工程、后期的筹划一一报上……顾昭君先住在一座竣工不久的二层小楼中,布老三引着宋阳直接来到楼上,来到一间屋前,恭声道:“启禀主上,侯爷驾到。”应该是早就得了吩咐,通报过后布老三也不等屋中回应,就伸手推开房门。
房间空旷,家具陈设简单,一目了然,屋里并没有什么贵客,仅只顾昭君一人,面色踌躇地坐在椅子上,见宋阳来了,对着他点了点头。
待宋阳入内,布老三从外面关上屋门,挥了挥手命附近所有下人退避,清场之后,他又在转了一圈,确定周围不再有人,自己也迅速走开了。
宋阳听到到门外的动静,对顾昭君笑道:“神神秘秘,屋里藏了反贼了?客人在哪?”说着,宋阳的目光落到了床上,床帐垂落阻隔视线,看不到床上有什么,但宋阳听的清楚,其中有虚弱呼吸。
“人就在床上。不过…”顾昭君的语气里带了些犹豫:“此人犯了你的忌讳,本来我不该留、更不该找你来,可他是我的一位老友,以前帮过我……话先说在前面,你若能通融,就帮我救他老命,算姓顾的欠你一个人情;若不肯通融我也绝不见怪,你转身就走,只当没来过吧。”
宋阳伸手揉脸,继而深深吸气,过后忽然笑了:“说得不明不白,光听你的话,我还当床上藏着的是燕顶或者景泰了,哪会知道是右丞相。”
顾昭君愕然:“你怎么知道?”但下一刻就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闻出来的?”
五感敏锐,不止耳聪目明,宋阳还长了一只好鼻子,点头应道:“班大人身上,除了药味,还有一股老人家的味道,算得上特殊,以前在金殿上闻到过几次,记住了。”班大人太老了,身上的老人味,总也挥之不去。
说话时,宋阳迈步走向床榻,顾昭君却一闪身将其拦住了,摇头道:“通不通融,你还没交代清楚。”
顾昭君的身法轻盈,施展时仿若一道影子,随风而起飘忽不定。
宋阳耸了下肩膀:“他是你的朋友,总不能让他死在你的床上,先救人再说吧。”说着,宋阳绕开顾昭君,扬手掀开了床帐,同时又对老顾笑道:“以前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的身法,施展开来的时候总好像在踩着、踩着……”
顾昭君冷声接口:“好像踩着屁向前飘?以前有人说过,还不止一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