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妤闻言抬起头,两只眼睛累得没有了往日的神采,神情也焦虑不安,她声音颤抖地问他:“怎么办?再怎么努力干,按时完成工程确实有困难?”大概很多人像她一样,涉世之初,总想做事完美,不想让别人失望,以证明自己有担当。可经历后才发现,无论怎样表决心,最后现实的艰难只能把理想主义放旁边。
他是过来人,完全理解她的无奈和焦虑。他用一种不容辩驳的语气说:“不要做了,回去休息吧。”她不语,继续拆零件。
“听见没有。你放心,一切有我在,怕什么。”颜妤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最终还是要他解决难题。她那么努力,但是,没有用的,她的能力有限。
她放下剪子,想站起来。她的脚麻木得失去知觉。原来她一直是一种姿势蹲着,血脉早已不畅。
他走上前,叫她坐在地上。他给她按摩小腿。她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他的手按摩在她小腿上,她只觉整个腿酸麻难忍,好像有千万只针扎在她的腿上,难受得她自己忍不住去敲打它,让疼痛减轻酸麻针刺感。
过了一会,他扶她起来走走。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人鱼公主失去尾巴后,第一次用人类的双腿行走,步步难行。
“怎么样?好些吗?”
“嗯,好啦。”颜妤咬着牙忍住酸麻不适的感觉,跟他告辞:“再见。”
他完全忘记自己返回办公室的目的,脱口而出说:“我送你。”
她急忙说:“不用麻烦你,我自己回去。”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他拦住她,“听话,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
“可你送我就要影响你休息了。”
“不把你送回家,我能睡得着?”他反问她。
这么多天来存在她心底的猜测有了结果。这句话透露出的情意让她心动不已。
他牵着她的手,“走吧,再不走,天要亮了。”她只得跟他走。
坐进车里,他没有立即启动车子,而是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那些画面,需要闭着眼睛才能看见。
颜妤闻到他嘴里散发出的酒气,担心地问:“你还能开车吗?”
他是沉静内敛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真不容易。她非常感动,但她心里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难以说出口,只能紧紧回抱着他。
“我想,你还是跟我在一起吧,那样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她松软的身体靠在他怀里,这句话说出后,他明显感到她的身体绷紧了。
他的心也跟着紧绷着。
她心里豁然明白,他提议的这个“在一起”全然不似以前在校园里她和邱晋生谈恋爱时那样简单,那样单纯。这个“在一起”和时下流行的包二奶,婚外情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不同。如果她就势点头答应,她今后肯定衣食无忧,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丝毫用不着像今天这样拼命,这样劳累。但这样好吗?他们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中再夹杂着金钱关系,在世人眼中,这种关系多么令人不齿,对她而言,这种关系多么令她难堪。
她的心骤然冷却。她纳闷,她不解,如果他真的对她动了真情,为什么他不许她一个未来,为什么他要用“你和我在一起吧。”来代替那句经典的“你嫁给我吧。”尽管她知道他目前做不到这一点,但他说了这话至少可以表达他的诚意。她愿意相信他的。
她很失望,进而怀疑,难道他只是想和她玩玩而已?也许他此生只爱他妻子一个人,他的心再也装不下其他人,因此,他只是要找个替身陪伴他,以消除他生活中的孤单和寂寞。她顺着这个想法继续推断,他之所以选中她,并不是因为他爱她,而是因为最近她与他走得太近了,再加上那段误会,她给他占了便宜,以至于他以为他只要说几句好话就能把她哄骗,所以对她产生了这种念头。事实证明,她确实差点被他打动。
她觉得自己抓住了所有问题的实质,心底一股恨意涌上心头,她猛地用力一把推开他,然后她身体坐端正,一下拉开他与她的距离。
她突然恶化的态度令他怔住了。
她眼睛看也不看他,直视前方冷冷说:“很晚了,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叫车回去。”
他明白她因为他说的那句话着恼了。他懊恼不已,要不是今天多喝了几杯,他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很清楚。就因为他看到她为了生存这么拼命,这么劳累,他心疼了,这句话自然而然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
“刚才那句话就当我没说。还是让我送你回家吧。”
她不语,样子有些为难,不知该不该听他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发动车子,驶出工地。
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
她侧头望着窗外,他目视前方。
这条路感觉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等他车子熄了火,停在她住的小区里,她才恍然,如梦中惊醒一般。
她道声谢,推开车门正要下车,她听见他在她身后说:“如果我无意冒犯了你,请你原谅。你也不要再把我那句话放在心上,好吗?”
她扭头看他,他微笑着朝她挥手,示意她赶快上楼。她步上楼梯,知道他在看着她的背影。她想回头,可又不敢回头。年轻的心包着骄傲的壳,终究是不够柔软的。
她不知道,这一晚他的车一直停在她的楼下,没有离开。直到天大亮,他才开车离开,直接驶回工地上班。
第二天颜妤上班,看到老板换了一副面容。他一改往日的愁眉苦脸,变得得意洋洋。他喜滋滋地告诉颜妤,刘老板已同意他推迟十天交付工程,这样的话他就不用付违约金了。
这个结果令颜妤大感意外。对他们公司来说,这确实是天大的好消息。可她闻讯后却没有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此时,她很想知道,刘永在交付期限上作出让步会不会对他带来什么不利影响。她内心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他们公司脱离了困境,却让他陷在了困境里。
她想起昨晚他劝她回去休息时说的那句话:“你放心,一切有我在,怕什么。”
果然,他说到做到,替他们承担了违约后果。
为此,她那颗犹疑不定的心不由自主地又乱了阵脚。
本来,有了这样的结果,她大可不必再去现场。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仍七上八下的,总担心会再出什么纰漏。为了让自己心安,接下来几天里,她天天待在现场看着那些工人做活。
去了那么多次,从早到晚待在那,碰到刘永的机会只有区区一两回。他来去行色匆匆,看到她简短地打个招呼,然后就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她的内心不知何时起,竟有了一丝淡淡的惆怅。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待在现场的目的。
颜妤从其他人嘴里了解到,他又接了另一处工程,那边刚起头,忙得很,所以这边工地的办公室里经常看不到他的人影。
他不在的时候,颜妤会情不自禁地想他。还有半个月,这边工程就要结束,到那时,她没有理由再见他了,他们最终会相忘于江湖。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们在路上迎面碰到,除了觉得对方面熟,都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她正想得出神,突然听到一阵轻快的女人笑声。颜妤好奇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一个女人亲热地挽着刘老板的手臂出现在大家面前。她穿着时尚,身材修长,容貌艳丽,是那种走在人群中不会被忽略的美女。
颜妤跟他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就不再看他了。
他站在她身旁问:“工程进展还顺利吧?”
“挺顺利的。”
“不会再要返工了吧?”
这话她听了觉得刺耳。
“那要看以什么标准来验收。”
“哦,以什么标准验收就不用再返工了?”
“以我的标准看没问题,以你的标准难说。”
“扑哧”一声,站在旁边的年轻女子忍不住笑出声。
刘老板看了那女子一眼,对她说:“你到办公室等我。”
那女子极不情愿地离开,边走边说:“你答应我一起吃中饭的,别忘了。”
刘老板不耐烦地朝她挥挥手,意思是叫她快走。
“等会一块吃午饭。”他对她说。
“我有事,不去了。”
“什么事,连午饭也不吃。”
颜妤沉默不语。
“真不去?”
“我有说假的不去吗?”
他笑了。“那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带上来。”
“不用了。”
“你是不是不高兴?”
“我觉得自己挺高兴的。”
“挺高兴的?不知道你高兴什么。”
确实,哪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她沉着脸不语。
他也不再多言,一声不吭就转身离去。
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涌上心头,颜妤拼命抑制,拼命克制,过了好一会,终于让心绪稍稍平稳。
她觉得自己该清醒了,该摆正自己的位置了。要知道她们不过是他平淡生活中的调味剂。真的,她与他周围的其他女人没什么不同,都是配角而已,只是在某个时空下,客串了一下主角,就误以为自己是主角了。
多可笑啊,她差点抛开现实,迷失在自己假想的遥远的幻觉中。
除了她其他人都去吃午饭了,颜妤一个人待在空荡荡,静悄悄的施工现场发呆,心里有一种无法排遣的寂寥和失落。
她想起前些天他跟她提议,希望她跟他“在一起”。
这提议被她断然拒绝后,他这么快就与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可见,现代人的情感多么不可靠,快餐式的,特别是他这种人,周围时刻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诱惑,他又是一个正当盛年的男人,有正常的生理需要和情感诉求,怎么能要求他在她这么一棵不起眼的小树上吊死呢。
所以说,他的做法是正常不过的,她丝毫没有理由去责备他,去评判他的是是非非。
反正,她又不是没失恋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跟上次一样,她拿得起,放得下。
反正,很快他们不会再碰面了,很快她的心情不会像现在这样起伏不定,今后平静的生活将会抹掉这道淡淡的印记,那时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滴滴滴”,拷机声把她从沉思中唤醒。她见电话是老家打来的,心里觉得诧异,家里人现在找她,有什么急事吗?
她一路小跑到他的办公室回拷。电话打过去,是她的舅舅接的电话。
“舅舅,找我什么事?”
“颜颜,你马上请假回老家一趟。”
“为什么要现在回去?我双休日回去不行吗?”
“不行,你马上回来。”
“我现在很忙,跑不开。我爸我妈呢?我跟他们说。”
舅舅在电话那头没有商量余地地说:“就是你爸你妈让我给你打电话,让你马上回来。颜颜,你听舅舅的话没错的,快回来。”
颜妤心里全是疑问,爸妈要她回去,为什么自己不亲自打电话,还要麻烦舅舅?难道……
“舅舅,爸爸妈妈出什么事了吗?”
“小孩子,瞎想什么!你只要赶快回来就好了,路上要注意安全,不要胡思乱想,听到吗?”
“哦。”
颜妤打电话向金老板请假,然后急匆匆坐长途车离开A市。
从A市到她的老家,车程要三个小时。往常她一上车,闭上眼睛就能打个盹。今天不行,她感觉自己的心落不到实处,七上八下的。
她想起上次回家,爸妈说她一个人在外漂泊,他们极不放心,希望她能在老家找工作。他们还说,有朋友给他们介绍了一个男孩,单位好,收入高,据说他还是他们单位重点培养对象,前途无可限量。
颜妤听了一点也没有心动,因为她觉得自己年纪还小,这个世界还有太多的东西没看够,她怎么甘心被拘于一方小天地中。
她揣测,难道那个男孩条件太好,爸妈不想让她错过了,这么着急召她回去,就是让她去相亲。
想到这,她的心情轻松不少。她不想这么早被束缚,开始想对策。
她毕业后留在A市,就是为了独立,离开爸妈的监视。
从小到大,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她有什么风吹草动,爸妈很快就会知道,她一点个人隐私都没有。所以,她很想有一个自己的小空间,在里面自由地呼吸,自在地生活。
但梦想的实现是有代价的,平常妈妈烧的可口饭菜她沾不到一点,日子过得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清闲惬意。她整天忙忙碌碌,感觉更多的是生存的焦虑。每次回家,她不但没给爸妈零花钱,反而他们要倒贴钱给她。她每次接过钱,心里不是不惭愧的。
尽管在A市她的日子过得不尽人意,但她还是想再拼搏一下。可她该怎么去跟爸妈说,自己还想在外闯荡几年,自己不想那么早结婚。
她一路想各种理由,却抓不到半点要领,她都灰心了,认为难以说服爸妈。
等到她回到家,她才知道,事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
颜妤笑吟吟地站在家门口,等爸妈来开门。往常都是这样,仿佛有心电感应似的,她一站在家门口,爸妈就知道了,忙不迭地过来开门。她在门口等了几分钟,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感到奇怪,平时,这个时候爸妈应该在家。会不会因为她要回来,爸妈到菜市场买菜去了。
她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因为她每次回家,爸妈就忙得人仰马翻,非弄出一桌菜不可。
她从旅行袋里摸出钥匙,自己开门进屋。
屋里的气温与外面的相比,要略低几度,她感到有点阴凉。客厅的窗帘没有拉开,屋里光线很暗。颜妤换好拖鞋,走过去拉开窗帘,打开窗通通风。她转身刚要走,脑子里忽然冒出个顽皮念头,她又把窗关了,窗帘拉上。等爸妈回来,看见窗帘拉着,绝不会想到她已经到家,到时他们一进屋,自己突然跳出来,吓他们一跳,妈妈肯定会像以前一样,一边亲昵地搂着她,一边佯装要打她。她就势腻在妈妈身上撒娇,爸爸会在旁笑着连声催促,好了,好了,颜颜饿了,赶快烧菜去。
想到这,她禁不住笑了。
她先到洗手间擦擦脸,再到客厅看看有什么吃的。吃的东西没找到,却发现餐桌上放着一张纸。她急忙开灯,一眼认出是妈妈的字迹。上面写着:颜颜,爸爸在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1201房,妈妈陪着他,你见字速来。妈妈留。
她吓坏了,不知爸爸出了什么事要住院。
她拿上皮夹匆匆出门。
颜妤赶到医院,乘电梯上十二楼,出了电梯,就看见妈妈站在走廊里低头抹眼泪。
颜妤疾步走到妈妈面前,她浑然不觉。
“妈,爸爸怎么啦?”
章芝兰抬眼一看,是女儿来了,慌忙擦干眼泪。
“前几天检查身体,发现你爸患了尿毒症。”
“医生怎么说,严重吗?”
章芝兰哽咽说不出话,只点点头作了肯定回答。
颜妤的心坠到深谷,她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现实,难以言状的恐慌肆意蔓延全身……她克制住自己想哭的冲动,上前搂着妈妈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妈妈,我们一起加油,无论怎样我们都要救爸爸。”
“颜颜,你有这份心,妈妈很欣慰。但是,你不知道,要救你爸爸,需要很多钱,妈妈打算把房子卖掉,算算还是不够啊。”
“找爸爸学校借点,再找亲戚朋友借点,总能凑齐吧?”
“你爸的学校已经破例拿出五万,亲戚朋友那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情况,我怎能开口向他们借钱。”
她舅舅是这座小城里有名的炒股大户,前几年他股票做得好,人人都来巴结,排着队把钱送到他手上。哪料到天有不测风云,这两年股市一泻千里,她舅舅不但把自己的钱砸进去,连带亲戚朋友的钱也亏了个精光。
至今她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舅舅神气十足地拍着胸脯说,赚钱太容易,翻十倍没问题。结果是爸妈拿出家里仅有的十万……唉,不说也罢。
如今受她舅舅的拖累,他们都不敢再去和这些亲戚朋友发生金钱上的往来,再说他们伤得厉害,身边也没几个钱了。
这两条路走不通,颜妤心里急得不得了,脸上还不能流露出来。
“那爸爸现在怎么治疗?”
“只能先做透析,有机会才能做肾移植。”
“那我们到底需要多少钱?”
“住院费用大约十几万,移植肾脏后抗排斥药费也要十几万。我们的房子估价是十三万,学校给了五万,大约还缺十二万左右。”
颜妤盘算,自己的提成将有两万,那么还缺十万。和谁去借呢?
自己的同学都是刚刚大学毕业,赚的钱自己用还不够,哪来余钱借给她。要么问问老板,看看能不能借钱给她。
“妈妈,你不要着急,好好照顾爸爸,我去想办法借钱。”
“你去和谁借?”
“我的老板。”颜妤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底。老板会借钱给她吗?
这些天章芝兰跑遍了城里的房产中介,在挂牌卖房的同时,她还得找一处价格便宜,离医院近点的出租房。
颜妤则天天待在医院里照顾爸爸,陪他聊天解闷。
颜宏斌得知为了治疗他的病,母女俩要把家里唯一的房子卖掉,心里非常难过。
颜妤见爸爸因为卖房的事而情绪低落,竭力安慰他,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爸爸的病治好了,我们一起赚钱买一间更大更好的房子。
颜宏斌听了勉强笑笑,问颜妤这些天请假不去上班,影响了工作,老板会不会对她有意见。
颜妤尽管心里有些不安,但嘴上还是一个劲地夸老板,说老板人很好,非常体谅手下的员工,不会对她有意见的。
乘爸爸午睡的间隙,颜妤给金老板打了一个长途电话。
颜妤跟金老板说了家里的困难,希望老板能再准她几天假。
金老板不咸不淡地说:“小颜啊,你家里有困难,你当然可以请假。但是,你要知道,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如果公司里每个员工都像你一样,这么长时间不来上班,我吃不消的。”
老板话里的不满情绪那么明显,傻子都能听出来。
颜妤脸皮薄,人又老实本分,一点也不会捣糨糊,见老板不高兴,脑子里马上冒出辞职的念头。她想,这样也好,既能在老家找个工作,又能和妈妈一起照顾爸爸,两边不耽搁。
“老板,明天你在不在办公室?我想过来一趟,办理辞职手续。”
“小颜,你的工作表现还是不错的,我没有要你走的意思。你家里有困难也是暂时的,你看你能不能克服一下,想想有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不要动不动就说辞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