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发出轻微声响,门开了,有人踩着厚厚的地毯走进屋里。
锁上门后,他在玄关处静立片刻,然后缓缓踱到客厅,一眼瞧见颜妤蜷缩在沙发一角,睡得很沉。
他站在几米开外,默然注视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叮咚叮咚”,柔和的门铃声打破了屋内的静谧。
没等门铃被按第二次,门已经开了。
服务生把手上的衣物递给应门的人:“刘总,给您,请您在这签个字。”
颜妤在梦中听到清脆的铃声,以为是叫自己起床的手机铃。她下意识地想去摁掉,不料伸手摸了个空。
她一惊,人顿时就清醒了。
她听见服务生说“……在这签个字”,稍后,应门的人说了声“谢谢”。
这“谢谢”两个字听在她耳里,让她的血压骤然升高,心突突突狂跳个不停。
之前,她哪能想到这是他的房间,也猜不到他会这么早回房休息。
现在怎么办?她是否应该站起身跟他打个招呼,“啊,刘总,您回来了。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走。”
然后,快速换好衣服离开。
这是非常理想化的场面。怕就怕,他追问她:“你怎么在这?”或“你为什么在这?”
那就说来话长了。
她犹豫着,始终窝在沙发上不动。
就在她纠结时,他已经进到卫生间里。
等他洗完澡出来再打招呼,更不可能了。
她认为现在是个好时机,趁他没发觉,换好衣服,马上走人。这么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避免了两人相见的尴尬。
事不宜迟,她立即从沙发上下来,在屋里兜兜转找自己的衣服。
见鬼,他把她的衣服搁哪了?
衣橱里找过了,没有,客厅里翻遍了,没有,连他的卧室都寻了一遍,也没有。
她的衣服到底放哪了?
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听见卫生间里的水声停了。
她急了,不出几分钟,他就要出来了。
她只能重又回到沙发上蜷缩着。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马上上床睡觉,等他睡熟了她再行动。
她听见他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她感到非常庆幸,他没有在客厅逗留,直接进了卧室。
很快,她听见他的鼻息声。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她悄无声息地从沙发上下来,轻手轻脚地,再在客厅里仔细地翻找一遍,依然不见衣物的踪影。她轻轻扭开卫生间的门锁,在水汽弥漫的卫生间里也找了个遍,仍是没有。
她觉得自己要抓狂了,她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存心把她的衣服藏起来了。
如果真是这样,东西易藏不易寻。她难道要找一夜不成。
她心一横,再次溜进他的卧室。
卧室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尽管光线调得很暗,但足够她看清屋里的情景。
他侧卧在床上,身上覆盖着一床薄被。
她的目光在他的床上扫视,没有发现她要找的东西。
她东走西看转了一圈,仍是没有一点头绪。她失望地往外走。
“在找什么?是不是找这些东西?”
骤然响起的声音把她吓呆了,她僵立在那,一动不敢动。
过了一会,她的身后再次传来他的声音:“你看看,是不是你的东西?是,你就拿去。”
她转过身,不敢看他,视线只瞄向他身侧放着的一堆衣物,一点没错,确实是她的内衣和那件惹事的礼服。
她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的东西,突然出现了。果然,她猜得没错,这些东西被他藏起来了。他在跟她闹着玩?他是这样的人吗?
她疑惑地望向他,他的身体闲闲地靠在几个大枕头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是不是她把他吵醒了?所以,她感觉他有些不悦。
她顾不上多想,反正他说过,是她的东西,她就可以拿走。
这时,她的目标很明确,不管他是不是故意,她都不能跟他计较,否则吃亏的肯定是她。
她避开他,绕到床的另一边,伸手去拿她的衣物。
他斜靠在床上,视线跟随她的身影,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在她伸手的一刹那,他扣住她的手腕。
她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
他的身体慢慢靠过来,他幽深的眼眸直视她慌乱的眼眸。
“你欠我一个解释。”
“门卡是小陈给的。”
他摇头,不满她的回答。
“我本来算好时间,在十点前离开。是你回来早了。总之,打扰到你,我向你道歉。”
这个回答仍不令他满意。他再次摇头。
她都已经道歉了,他还要她说什么呢。
她想了想,解释说:“其实,门铃响的时候,我已经醒了。我本想跟你打招呼,一犹豫,就错过了。后来,你从卫生间里出来,我觉得那时再跟你打招呼,更不是时候了。所以,我干脆选择避而不见,等你睡着了,我才敢动弹。”
“跟我打个招呼就那么难?”
“嗯,我觉得尴尬?”
“为什么你会觉得尴尬?”
他一句一句地追问,她毫无反抗的意识,脑子里有什么就说什么。
“因为我们以前的关系,让我觉得尴尬。”
“为什么我们以前的关系,会让你觉得尴尬?”
这个问题有点难度。她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理由是他们不是友好分手的,而是带着怨气分手的,这样的时间地点遇到难道不尴尬吗?
不容她多想,扣住她手腕的手指紧了紧,他在催促她。
她蓦地想起他写的那封分手信,他指责她背叛他,还说她侮辱了他。他想表达的情绪只用两个字来形容的话,就是“怨恨”。
“我觉得尴尬是因为,明明知道你恨我,我还老出现在你面前。所以,我想能避则避。”
“为什么我会恨你?”
“因为……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他对她的恨意从何而来。
“真不知道?真的忘了?”
“真的不要?”
她咬着唇说:“嗯。”
他停止动作,冷声责问:“你什么时候开始,不愿我要你的?”
她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可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要答案。
她干脆闭上眼睛,也紧闭着嘴唇。
她的身体从没有排斥他,哪怕是现在。但,她怎么能说实话?
他的脸上隐隐现出怒意:“告诉我。”
她倔强地抿着唇,仍旧不回应他。
“姓杨那小子到底好在哪?比我年轻,比我会玩技巧?”
他把她说成是那样的女人。
她觉得委屈,不看他,不与他对话。
他无计可施了。
他放开她的双手,却没有放过她的身体,他的所作所为,让她不能忍受。
她开始拼命反抗他。令她没辙的是,无论她出什么招,他都能轻巧地化解掉。
她想脱身,可她怎么可以为了脱身而伤害他?
她进退两难。她忍不住哭求:“我不想伤害你,求你放过我。”
他呆愣了一下,冲动地抓起她的手掌包在他的手掌里,握成一个大拳头,发狂似的“咚咚咚”擂打他的胸膛,嘴里嘶声叫道:“你不想伤害我,是吗?可你已经伤害我了,伤口在这,你看不见,但它疼到现在!”
他的狂态惊吓了她,她停止哭泣,怯生生地看着他,然后,她怯怯地伸出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满眼疼惜地看着他。他听见她温言细语哀求他:“别伤害自己,如果你觉得我伤害了你,你就把恨意撒在我身上吧。”
言毕,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震动了一下,
“你说吧,我到底哪做错了?”
她清澈的眼神坦诚地望着他。她希望她能打开他的心结,她不会再回避他的任何问题。
他的神情显得有些黯然。少顷,他用浓重沙哑的嗓音缓缓问:“为什么,你问都不问我,就打掉了我们的孩子?”
听到他说到“孩子”,她才知道他的心结所在。
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她的心依旧疼痛不已。
她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事,眼圈湿润了。
“你以为我不想要我们的孩子?!不是的,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失去孩子那天,美珍的妈妈和妹妹找上门跟我理论,说我是狐狸精,要拉我到楼下,把我剥光示众。我很害怕,拼命抵抗。结果,一不小心我跌倒了,小孩当场就流掉了……”
说到这里,她的嗓子哽咽住了,一颗泪珠失控地从她的脸颊一滑而过。
他震惊地看着她,哑着嗓子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刘阿姨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她买菜回来,在电梯口看见一个年轻人抱着你下楼,之后,你一直没回来。她很着急,问我怎么办……”说到这,他感到非常困惑,喃喃自问:“难道刘阿姨看错了?”
“刘阿姨没看错,那个年轻人就是杨奕,是他及时把我送到医院救治。如果没有他,我可能会失血过多而死。”
她的回答让他的情绪一下激动起来:“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这些事?你知道吗?那天我接到刘阿姨的电话,我一夜没睡,就等你的电话,等你的解释。在煎熬中,终于等到你的来电,可你一张口就说,孩子没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样,痛得在滴血。可你竟然用轻松的语气继续说,孩子没了好,否则他就是个障碍。这些话,无疑是在我的伤口上撒盐。
当时我就生气了,你后面再跟我说什么,我气糊涂了,就没有好好回应你。后来,我想起你对我说,你妈想见我。我想,跟你妈妈见个面也好,本来我就一直想跟你的家人见面。可你觉得我们的关系名不正言不顺,一直不愿我和你家人碰面。我想趁这次机会,可以把很多事情摊开来谈清楚,让他们放心。在赶回来看你的路上,我想当然地认为,有可能你的家人发觉你怀孕了,硬逼着你打掉了孩子。
如果真是这样,我能够理解,完全可以原谅你。尽管我心里老想为你开脱,但我也希望你能当面跟我说清楚这件事。令我没想到的是,你不愿见我。我一直等在你家楼下,直到我看见你妈妈把我送你的东西扔了,我才感觉自己很傻。没过几天,我就看见你和杨奕整天待在一起。
那时起,我开始怨恨你,我认为你变心变得太快。我想不通,我们的感情那么好,怎么突然之间你就选择了杨奕,打掉了孩子,他除了年轻,有哪点比我强?我想不通,越想不通就越恨你……你呀,竟让我对你产生那么大的误会,那天清晨你在电话里为什么不跟我说清楚孩子的事?”
“因为,我听说,美珍已经醒了。当时我的脑子乱作一团。我不想告诉你实情,是不愿你为了孩子的事而影响你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你来找我,我喜出望外,但我不敢下楼见你,因为我的脸被美珍的妈妈妹妹打肿了,样子很难看。我也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变心变得快,我只是没有办法,跟杨奕在一起,是我妈竭力撮合的。我不忍心看到我妈为我的事伤透了心。我想,既然我们不能在一起了,为何不顺我妈的心意,嫁给杨奕呢。再说,杨奕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的底细而不嫌弃我的人,我很感激他。”
他听了她的解释,喉头微微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哽在那里。
好半天,他才说:“美珍根本没醒,她从没有醒过。美珍的家人怕我离婚后,不再照顾美珍和她们,就制造了这个谎言。她们买通看护,教她说谎。说看见美珍半夜里眼睛睁开了,手指也能动了。我听看护这么说,马上找来专家会诊,但诊断的结果却是,美珍全身的器官已经衰竭,她活不长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难过。我竟然在这种时候起诉离婚,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禽兽。
我的所作所为背叛了美珍,辜负了美珍。那几天,我一直在谴责自己,痛恨自己,不想跟你通电话,一心只想多陪陪美珍。没想到,我的心放在美珍这边,你那边就出事了。那些日子,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美珍没了,孩子没了,最令我伤心的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离开了我。我简直要发疯了。我跟踪你们,眼睁睁地看着你和杨奕卿卿我我在一起……我绝望了,办完美珍的后事,我就出国了。”
“难怪我一直找不到你。打你手机关机,打你公司电话,老说你不在,我还以为你陪着美珍过二人世界,不想与我再发生任何纠葛。”
“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给我的信里说我背叛你,侮辱你,我看了觉得很委屈,很冤枉,想找你问个清楚。”
“说你背叛我,现在看来不对,但你确确实实侮辱了我。”
“我到底做了什么,令你受到侮辱?”
“你把说过的话忘了?还是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她的脸上显出一副迷惘的神情。她做过什么过激言行,让他至今耿耿于怀。
那段时间,她一直没有机会遇到他,除了有两次凝视他的背影,她没有任何一言一行针对他。
见她仍是茫然迷惑的样子。他微蹙着眉,极不情愿地说起当年发生的事。
那天,他正在主持会议,杨奕突然闯进会议室,举起一沓沓钱朝他脸上砸去,这还不算,杨奕当着数十名员工的面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姓刘的,不要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只不过是仗着兜里有几个臭钱就跑出来玩的流氓暴发户。你想玩别的女人,我管不着,但我决不允许你玩弄我的女朋友。”
杨奕的气焰太嚣张了,明明是他横刀夺爱,他还跑来倒打一耙。
他气得想狠揍杨奕一顿,最好把他打成半残他才解气。可杨奕最后说的一句话让他骤然泄气。
“颜妤说了,你们之间已经两清了,她希望你今后不要再纠缠她,她说她不想跟你这种流氓再有任何瓜葛。”
说到这,他问她:“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流氓吗?”
颜妤拼命摇头:“不是,你不是。我从来没有这么认为。”她见他仍是无法释怀的样子,急切地表态:“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会阻止杨奕。杨奕的做法太伤人,太过分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再三跟他道歉,表情极为惶恐不安。
他不无伤感地想,毕竟姓杨的现在跟她是一家人,所以,连道歉她都替他做了。
“算了,这事已经过去了。我想知道,杨奕对你好吗?你觉得幸福吗?”
她的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他对我很好,婚后我们一直过得很幸福。”
听她这么说,他不易觉察地苦笑一下。今晚,他们把很多事情都弄清楚了,但,又有什么用呢。他丝毫不觉得如释重负,相反,他依然觉得如鲠在喉。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错过了,不可能重新来过。
见他问起杨奕,她也有话想问他,他和恬菲的绯闻到底是不是真的,恬菲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
可这些话问出口,会不会令他觉得唐突?她心里没底。她正在犹豫中,听见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人输就输在太自以为是。”
她深有同感。她何尝不是这样,总以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谁知道,真相与自己的想法截然相反。
她怀着深深的遗憾低着头整理衣服。
他见她想走,就说:“今晚,你别走了,就在这过夜吧。”
她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他用无所谓地口吻说:“反正床这么大,你一边,我一边,我们又不是没这样睡过,大不了,你在我们中间垒个长城。我跟你保证,我绝不碰你,这样行吗。”
她想起她曾经的天真无知,忍不住笑了。笑过后,她马上说:“不行,不行。我和杜晓薇住一起,她会留意我的行踪。”
也是啊,她现在是有夫之妇,哪像他,不用理会别人的目光。
他立即起身,“我送你。”
“不用麻烦你,我叫出租车回去。”
“现在坐出租车不安全,你没听说有些单身女性被拉到没人的地方,先奸后杀。”
“真的吗?”
“我干嘛要骗你。”
她想了想,问:“你能开车吗?今晚你不是喝了很多酒吗?”
“除了第一杯,其他的都是白开水代替的。”
“难怪我一直没有闻到你身上的酒气。不像杨奕,他应酬完回家,屋子里就有一股酒味。”
听她又提到杨奕,他一声不吭拿着自己的衣物朝卫生间走去。
她见他到卫生间换衣服,她赶紧锁上卧室的门,快速把衣服换好。
等他从卫生间里出来,她已经坐在客厅里了。
“动作很快嘛。”他上下打量她,“这件衣服很适合你。”
“不会吧,这件衣服太暴露,我不喜欢。”
“不喜欢你还买?”
“我虚荣心膨胀。她们说我穿得很好看,我一冲动就下手买了。可穿上它后,我很不自在。真是花钱找罪受。”
“可我在宴会上见你表现得很自在,丝毫看不出受罪的样子。”
“你看到我了?”
“当然,我又不是瞎子。”
“你敢看我,我都不敢看你。”
“为什么?”
“怕你不高兴。你一看到我表情就很严肃。”
“是吗?我都不知道我的表情是这样的,下次不会了。”
下次当然不会了,因为,心结已经打开了嘛。
电梯下行的过程中,颜妤盯着电梯间里的镜子发呆。
“你在看什么?”
“你看,两面镜子相向照着对方,里面的空间无限延伸,有无数个我们在其中。”
听她这么说,他这才注意到镜子里无数个西装革履的他和长裙摇曳的她。
这种奇异的观感触动了他的神经,他不由得感慨:“时间感跟这种空间感相类似,斗转星移,晨昏交替,一天天周而复始地无限延伸下去,看似永恒,对个人而言,实则有限。存在有时近乎空相和幻相。”
她亦有同感,想起杨奕和她的两个孩子,悲从心来:“所以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他讶异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说:“有时候,如果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有限性,自我会过于膨胀,总觉得自己充满无穷的力量,总想做很多事,自省后才认识到,自己很渺小,一个人的存在不过是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而已。
“我想,正是有了这种意识,你才走到了今天,令很多人望尘莫及。”
“你的意思是,我是一个成功的人?”
那还用说,这句话简直是多问的。
她本来不想回应他的,可他紧盯着她,神情执着,一定要她回答他的问题。
“那当然。”
“你是如何定义成功的?”
“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