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是深沉,金檐下宫灯曳动,夹着一丝未曾散去的白日暑气,微风拂过了一池清荷。半池莲香蔓延,丝丝涌入了临水小阁之中。
倚在梨木雕栏榻沿的元姝头疼极了,秀眉深蹙,难耐的捂住太阳穴,咬着唇儿死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混乱的看着不远处挑着灯芯的骁叡,那顾长的玉树身影,是别样的骇人。
十八盏的青铜莲花圆烛台上,红烛不停的跳动着,男子骨节分明的长指正捻着金击仔细挑灯芯,动作极是优雅,或时不小心沾到了一滴烛泪,鲜红的泪滴中散着淡淡的花香,手节轻动打掉了那一滴红泪。
“药被我换了,莫怕。”
这是今夜两人同时出现在一间房中后,神志清醒的出骁叡讲的第一句话,无头无尾的,却让听者能勉强理解了几分意思。
元姝一只手死死的扣在梨木花栏上,指甲泛白力度极大的想要保持清醒,她不晓得元王妃本意是要给她下什么药,也更不清楚骁叡换上的又是什么药,她只明白自己是被暗算了。
母妃……
即使是脑子里一片模糊,又有无数针扎般的痛苦,却在忆起晚膳时,元王妃那别有深意的笑容来,莫大的有些心碎。
尽管骁叡温柔轻言的安慰着不怕,可伴着他走来的步伐,元姝还是怕了。那踩在锦花软毯上的麒麟长靴一下又一下的步来,不急不慢,似乎是有心拉长了动作,却又故作了风范潇洒,再也没有了记忆中那个单纯少年郎的半分模样。
不怕?怎么能不怕?单是骁叡明知元王妃往她酒中落药却不阻止,反而还暗自换药亲眼看着她喝下,这一点元姝就不得不防他了。
“你……到底是……什么药……”那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先是大脑晕沉,再是浑身如同被千针万刺般,使不上一丝的力气,只能咬牙拼命忍住最后的神智。
走过被窗外携着莲香的微风拂动的轻纱,骁叡停了下来,看着已经煞白了小脸,一额冷汗的娇人儿,不禁敛眉,那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的对白,终于是要准备吐出了。
“阿瑥可是疼的慌?呵呵,也罢,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你可知当年陛下同我说过什么?对,就是在御园的那日。”
元姝自然是记得那日,骁叡下的药刁钻极了,明明是要随时昏厥的感觉,却仍然就被疼的清醒一分。努力的回忆那时的场景,元姝大抵是忘不掉骁叡跪在地上又哭又笑向她看来的目光,绝望而又愤怒。
“她说……你是她的。”
大概是为了让元姝听的更清楚些,骁叡特意往她跟前走了去,不复柔和的俊颜笼在一片阴翳中,暗光闪逝,一字一顿的,将几年来的噩梦复述给了元姝。
死扣在雕栏上的柔荑僵了些许,浸着泪光的大眼对上了面前的人,元姝了然了几分。早先她就能猜出来了,以元漓的个性,莫过于说出这些话来,极具独占和霸道,谁都是招架不住的。
眼看元姝没有预料中的那般惊讶,骁叡也算是明白了。原本还带着试探性的念头,却在这一刻,对上元姝愧疚的目光后,下定了决心。
“看来阿瑥是早知道了,倒是我想太多了,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原来如此。”
忆及当年时,骁叡至今都是难以释怀的,他对元姝的喜爱不同于元姝的懵懂,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慕。他想娶这个女孩,时时刻刻的挂念着,满以为女孩也该是如此做想的。可是,万事总有变,还败在了另一个女人手上。
元漓故意直白说出那话时,骁叡还是个思想偏执的少年郎,在他的观念中,女人同女人又是怎会一起合处呢。被送离天都时,他就等着再次回来,可现在他回来了,也见到了日夜思念的小人儿,却一切都迟了。
元姝头疼难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不知道骁叡意在何处,只能努力的捂着跳动的太阳穴,忍着痛苦的嘤咛辗转喉间。
“阿瑥可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在梅苑种花?当真是怀念那样的时光,那时你说你喜欢粉梅,我便对所有人说天下独粉梅最美,只因为你喜欢罢了。”
说起那些年的事情,骁叡不曾怨恨,只是在期待中回忆,有些落寞却又莫名幸福。他不仅以元姝的喜爱为喜爱了,甚至还在骁府中种亲手种出了一片梅林,本是打算大婚做礼送给元姝的,可是如今佳人已不是他的了。
那些话,那些景,元姝记得的,因为没有元漓的出现,骁叡是她唯二愿意亲近的人,少时一诺为博美人多笑,什么事情都愿意去做,到头却被伤的最深,元姝亦是自愧的很。
“母亲曾说,若娶得阿瑥为妇,乃是我之福,十四岁那年便在国公府新筑院落,只为备下大婚开用。后来,每年来到天都,我都会问人打听你喜欢什么物件,牢记心中,待回了骁府便去一一寻到,统统放在了新苑中。”
他无数次幻想过,少女及笄倾城美,十里红妆着嫁衣的场面,定然是别开生面的隆重,在所有人的艳羡中,打开那只属于他们的院落,将所有东西都送给她的情形,一切都是美的不切实际。
长睫轻动,水泪滑落,说不感动是假,元姝虽然明白自己是不爱骁叡,可却不曾想到骁叡对自己会是这般爱重。相识数载,还有太多的事情骁叡不曾数出,那些点点滴滴哪一个不是少年深沉的爱意?只是元姝还来不及接受罢了。
“不……要说了……”错过便是错过,再说也是枉然,尽管骁叡对她的心再好,可她已经是容不下一个他了。
凄然一笑,骁叡终于是敛回了最后一抹思绪,长臂半伸放在了元姝的头顶上,同幼时一般,慢慢的轻抚着,如瀑的青丝缓缓划过指间。
“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换药,而不是阻止吗?”知道这个答案是元姝最想得到的,骁叡才挑着眉头说了出来。
元姝正疼的紧,却不难听出骁叡话中的异样,难受的喘息怒视着他,心里却是第不知多少遍唤着元漓的名字了。
“因为……要惩罚你啊。”
惩罚她爱上了别人。
初时,不得传召不能进京的骁叡已经等待了太久,唯一没想到的是,要接他来的人会是元王妃,那个永远站在元智身后的女人。四年来,他或多或少的听了些关于元姝的事情,却大多都是同女帝有关的,他痛恨过自己,也恨过元漓,可是最后都一一被时间沉淀了。
再次踏入天都,再次和元姝说话,没有看见预期中笑容,骁叡就知道自己是完了。同元姝一样,那次御园被迫戴花后,他也不再喜欢梅花了,可是却在梅苑中选了最好看的送给元姝,只为了探探少女的心思罢了。
以前他送梅枝给元姝,她总会是高兴的捧着细看,可这次没有了……他看着她走远后,将手中的梅枝扔在了地上,一如当年初见元漓时,被元漓弃之的梅簪般。
“我知道阿瑥喜欢她了,只是想不通,你为何要喜欢她,能告诉我吗?”盖不住的一丝脆弱涌上,再是学会掩饰的男人,终究是在面对失败时,有些不敢了。
偏生,他还是输给了一个女人,一个坐拥天下的女人,一个……让他见之生畏的女人。
抚着额头的细腕被骁叡攥到了他的手中,手心里不断传来的压力,让元姝不得不正面思考这个问题——她究竟为什么要喜欢元漓?因为元漓的爱还是因为她对她的好?在这一瞬间,元姝居然也想不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久等不到答案,骁叡终是沉声笑开,笑中的孤寂酸涩怕是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了,握紧元姝发僵的手腕,他说道:“好,不说也罢,既然阿瑥选择了和她在一起,便有你自己的理由。”
骁叡是爱她的,可是他的爱不似元漓那般的极端,尽管他努力的改变自己,甚至也企图要对元姝如何。可统统都在见到元姝的那一刻时,烟消云散了。
她的心已经不在他身了,强留又有何用?所以,在得知元王妃有意撮合他俩时,他改变了主意。偷偷将让人乱意的药换做了头疼的药来,一时让元王妃不疑心药效,二便就是惩罚元姝。
“疼你几个时辰,也该抵了我这些年的疼,知道你平生最怕痛了,可是阿瑥知道我有多难受吗?你喜欢上了别人啊,你忘记了我,真的好难受……”
早在换药的那一刻,他便是选择了要放手。说一千道一万,终究还是舍不得元姝受伤害,再次回到天都除了不甘心,自然还是放心不下。
“阿瑥是个好女孩,不该如此的……再唤我一声叡哥哥吧,等天亮了,我就要离开了,去那些你曾经说过的地方,云游四海了。”
也不知他是用了多大的定力,将数载的爱恋压抑在了一个点上,明知是离别,却还是温和轻笑,努力的找回少年时的自己,紧靠着元姝,慢慢回忆着当初。
明白了骁叡的意思,元姝自然是惊愣的,她没想到他会为她做到如此,落在颈间的清泪,那是属于他的悲伤。元姝说不出挽留的话,一如四年前站在城楼上目送他离去,就知道两人的情分早被剪断了,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
尽管疼的难受,她却能忍住了,这是她对他的愧疚,含着咬破嘴唇的血腥味,弱弱的唤出了一声:“叡哥哥……”
如他所想,如他所念,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盛夏梅苑中初见的时节。
薄唇带着一丝颤抖贴上粉色的唇畔时,他贪婪的想要留下一个告别的痕迹,他不愿此生就这般淡出了她的记忆,他想要她记住他的存在,永远记住。
“嘭!”
坠着风铃的房门突然被人一脚大力的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