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旦面试人的速度比谢国林快。
老谢会与应聘者探讨提及的专业问题;公司海外业务规模已超过国内,要求销售和服务人员必须接受全球调派可能性,老谢会耐心引导应聘者减少对公司希望承诺可以去海外任何国家工作的顾虑;他会借面试机会了解应聘者现公司情况;甚至会扯到人生。
老旦认为对专业能力的考察是技术面试官的事,他懒得与应聘者切磋武艺;他很看重应聘者“四海为家”的本心,认为言不由衷的承诺会给将来埋下一颗雷;他不会给应聘者任何“通过”或者“不通过”的暗示,不想在招聘现场有太多纠缠。
老谢笑容可掬,展现公司的亲和力;老旦不苟言笑,总想通过给应聘者更大压力来考察其坚韧性。
两个人像“南山医院”忙时的医生,难得片刻休息。到下午五点多,算是把等候的简历清了零。
并肩走向停车场,钱旦说:“今天晚上约了人了,要么我们明天去‘胜记’喝个早茶,给你饯行?”
“不饯了,时间太赶了,明天我带家里人去大梅沙玩。你叫你的小兄弟在印尼整两个重大事故出来,你好找机会过来出个差,给客户道个歉,顺便看我。”
“滚!别乌鸦嘴!”
谢国林的蓝色“途观”驾驶位这边靠着一辆黑色“迈腾”,距离近到他没法打开驾驶位的门。
他愣了一秒钟,很快反应过来:“我靠!你怎么停的车?太不讲究了吧!”
钱旦得意地说:“我故意的,不能让你比我先回家!”
钱旦和秦辛约了诗诗吃晚饭。
曾子健、诗诗两口子曾是他们最好的朋友,老乡。曾子健和钱旦在加入“伟中”之前就是同事,他比钱旦大了半岁;诗诗和秦辛则是好闺蜜。
千禧年,曾子健在钱旦鼓舞下南下深圳,两个人前后脚加入了“伟中”。过了几年,钱旦在曾子健鼓舞下走出国门,两个人前后脚被外派去了中东北非常驻。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钱旦沉醉于异域风景、风情,自在于生活在别处。他正如公司老板所说,主观上为自己、为家庭,客观上为公司、为国家奋斗着,满足于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曾子健一只眼是望远镜,不满足于当下所获,另一只眼是放大镜,看到了公司之外的机会。他焦虑打工打不动了之后怎么办?他在埃及开了一家自己的旅游公司,聚焦中国正火热的出国游,甚至买了一艘游轮来运营“埃及南部、尼罗河四天三晚浪漫之旅”。
为了更快赚钱,他悄悄出卖商业机密给“伟中”的竞争对手。
东窗事发,被公司锁定是内鬼之后,尽管心思缜密,没有被人抓到实证,他仍是不敢贸然回国,一家人留在了埃及。
2011年初,阿拉伯世界动荡,埃及亦陷入混乱。诗诗带着孩子回了国,曾子健继续滞留异乡。
钱旦对曾子健背叛公司、成为内鬼谈不上多么深刻的仇恨,但对他把大家的彼此信任,以及并肩追求、共同珍惜的一切弃若敝履的作为不能接受,他们从此陌路。
最近一年间,秦辛、诗诗见面,遛娃。诗诗说了好几次,三个人一起吃顿饭。秦辛把话带回家,钱旦总说要加班,一再推辞。
那天,秦辛和诗诗在“红树林”遛了娃回家,说曾子健过得不好,埃及局势动荡,旅游业萎缩,他那个主打中国人市场的公司经营惨淡,他又听了本地朋友忽悠,在埃及股市投资,损失惨重。他们赚的钱已经全部亏了回去,以诗诗名字命名的那艘游轮亦不复存在。
钱旦开始觉得:善恶终于有报,自己是不是没有必要连诗诗也躲着?
钱旦在自家小区门口接了秦辛,然后去诗诗小区门口接她。
周末,门口停满了车,他俩把车停得有些远。
钱旦问:“诗诗知道我的车不?要不要再给她打个电话?或者你到门口去看看?”
秦辛平日里是开着自己一辆红色“飞度”出门,她说:“嗯,没跟她讲过你的车,我刚才只跟她说我们马上到了。”
她正准备下车,后座的门被拉开,诗诗一屁股坐了进来:“哎呀!宝宝同意放你们假,让你们出来?我儿子叽歪,说我答应陪他看动画片?不理他!我现在真的是好难得有自己时间!”
秦辛说:“我们宝宝也不乐意,我爸妈在哄她。”
诗诗伸手拍了拍钱旦肩膀:“好久不见!开车,饿死了。”
他们去蛇口“海上世界”,一家“明华轮”甲板上新开张的餐厅。
钱旦说:“秦辛正准备下车去找你,你就神出鬼没地冒出来了。”
“我在‘百果园’门里面,看到你们的车过来,就追出来了呗。”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车?”
“我猜的!你吧,应该不会一回来就买个高调的车,也不会买个差的,你肯定也不会买日本车不?什么‘迈腾’、‘途观’不是你回国那两年,你们一帮子土人买得最多的车吗?”
“真的假的?你是看到我们了吧?”
“你就不能相信是我了解你的气质吗?”
那一刻,钱旦觉得诗诗仍然是最初那个活泼、快乐、话多的女孩。
诗诗说:“深圳从4月份开始有直达湖南的高铁了哦,等于是把以前的武广线拉长了,不用在广州转车了。我带着老的小的回了一趟长沙,3个小时就到了,真的很方便!”
秦辛说:“是呀,钱旦有个中学同学五一节带着一家人来深圳玩,三天假期玩得也还好。”
钱旦说:“我一直讲嘛,高铁改变中国。以前出趟远门多不容易?回长沙火车要十个小时,我回老家要差不多二十个小时,还经常晚点,一晚几个小时。现在多方便?中国人会越来越习惯出远门的。”
诗诗当然知道钱旦一直不愿意和她见面,今天久别重逢,她从一上车就特别开心。
收音机里,“飞扬971”放起了阿黛儿的“Someone like you”,她跟着哼了几句,说:“真好听!”
钱旦的记忆被拨动:“我想起了那年我和你,还有他开车在尼罗河边上,你俩跟着收音机哼‘You are beautiful’,推荐詹姆斯布朗特给我,就像昨天的事情一样。”
诗诗更开心了:“是啊,是啊,我也记得!时间过得好快!那时候全世界都在‘You are beautiful’,现在全世界都在‘Someone like you’。”
秦辛说:“我就记得我去开罗,一上尼罗河上那个游船,对了,叫‘法老号’的,埃及人唱‘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了。”
诗诗说:“子健讲他当年去伊朗,伊朗人在追‘倚天屠龙记’,还拉着他讨论张无忌的性格特征。”
钱旦共鸣:“我春节前去越南出差,电视台天天晚上放中国电视剧,越南人配音特别搞笑,没有抑扬顿挫,像同声传译一样。”
到了“海上世界”,下了车,钱旦和诗诗认真打了个照面。
他说:“你一直是这个发型哈,真的像‘人鬼情未了’里的黛米摩尔,不过,现在长胖一圈了。”
她叫到:“谁长胖了?你长胖了吧!你以前像布拉德皮特,现在像林雪。”
秦辛认为夸张了:“他脸是长肿了蛮多,但离林雪还差得远好不?”
钱旦故意叹气:“唉!没办法啊!我是工作上事情太多,想问题太多,把脑袋给想肿了。”
三个人走到“明华轮”下,诗诗突然就沉默了。
走上船头甲板,到了餐厅,坐下来,她叹了口气:“唉!深圳那么大,你们偏偏带我来个轮船上。我在埃及的大轮船也没有了,生意也黄了!”
秦辛惊到:“哎呀!我们没有想到这个!钱旦说这家新开张,环境好,乐队好听又不嫌吵。”
钱旦沉吟:“我记得有一次在约旦的佩特拉古城,曾子健对我说‘对这个世界来讲,我们都是来出差的,匆匆过客;佩特拉古城可以算被外派到地球来常驻的了,但也到底还是会消失;死海、尼泊山才是地球真正的主人’,世界上唯一不变的是变化,你们现在的生活又不差,可以重新开始。”
诗诗笑了,她对曾子健的爱里包含着一点崇拜:“我们家曾大师还讲,人生是一个与自己不断和解的过程,与自己该做而没有去做的事情、不该做而去做了的事情和解;与自以为该得到而没有得到一切、自以为不该失去而失去了的一切和解。然后,向前看,向前走。”
秦辛关心地说:“我看新闻,埃及局势还是没有稳定下来,子健是不是回来算了?”
诗诗说:“也没有那么急着回来,他不去乱的地方活动就好了,我们在埃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吃着吃着,说着说着,钱旦的手机又响了,是他领导的“夺命追魂Call”。
“伟中”是越往上越累,这个周六钱旦只是白天加了个班,领导们不知道在哪里研讨了一整天,晚上仍没散会。在会上,他们产品线某个由钱旦负责的业务指标排名比兄弟产品线靠后了,“赛马”没有赛赢别人,领导电话过来发泄了一通不满。
钱旦认为那是一项以他们软件产品的特点,很难和别人硬件产品去比较的指标,就不是应该放在同一赛道的“赛马”,但他没能把领导给说明白。
接完电话,回到餐桌,心情不爽了。
诗诗拿起手机打岔:“旦旦,你有‘微信’不?”
钱旦说:“有啊!去年‘微信’一出来我就注册了,玩了一阵子‘摇一摇’、‘查看附近的人’,被秦辛骂了,我就没怎么敢玩了。”
秦辛要诗诗评理:“你不知道他咧,什么‘米聊’、‘陌陌’、‘微信’全部第一时间注册,讲他是搞软件的,要跟踪业界动态,狗屁!他又不是做个人业务的,就是想学人家不正经!”
诗诗说:“你还‘陌陌’啊?真看不出来!子健在开罗无聊死了,一个人去了尼罗河边我们常去的那家餐厅吃饭,刚才给我发了几张照片过来,尼罗河的中午,真漂亮!”
三个脑袋凑近了,一起欣赏曾子健发的开罗照片。
诗诗没有告诉钱旦、秦辛的是,曾子健已经了结在埃及生意,即将低调回国。
诗诗不知道的是,曾子健在开罗确实有为生意失利而焦虑,但并非只剩无聊。他不是一个人去的那家餐厅,他身边有位中国女孩。
那家餐厅名字叫做“Casino”,中文直译是“赌场”意思,却与赌场无关,只是在尼罗河西岸,距离吉萨“四季酒店”不远的一家河畔餐厅。
餐厅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上,曾子健和那女孩坐在最靠近河水,他以前和诗诗常选的位置。
一群开罗的年轻人在开生日聚会,音响里放起了生日歌,一个姑娘举着生日蛋糕,蛋糕上插着正在燃放的小烟花棒。这是餐厅为客人做生日聚会的习惯套路,眼前一幕对于曾子健来说若昨日重现,他和诗诗在此地遇见过差不多一样的生日聚会场景。
女孩长发及肩、1米7左右、相貌和身材有几分似这两年在电视上红起来的那个叫杨幂的女星。她望着曾子健,眼睛里有爱慕的光,嘴里说不完的话。
他们吃了一顿西式午餐,一个人要了牛排,另一个人要了鱼;一个人要了罗宋汤,另一个人要了法式蘑菇浓汤;两个人分享了一大盘由西红柿、黄瓜、洋葱等拌以橄榄油、醋而成的“东方沙拉”;点了提拉米苏、冰淇淋;开了一瓶红酒。
吃完之后,他们走出餐厅,沿着尼罗河边人行道走了不长一段路,一拐弯,进了尼罗河西岸的“四季酒店”。
酒店大堂人不多。墙边、角落、柱旁殖民时代风格的木桌上摆放着很多造型各异玻璃花瓶,瓶中白色玫瑰、百合插放得拥挤。酒店布置如世外桃源,温馨而异国情调。
曾子健扫视一圈,没有熟人,他握住了旁边女孩的手。
不过几秒钟,女孩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滑了出来。
他们进了电梯,出了电梯,在客房过道上一前一后,安静走着。
终于进了房间,房门在身后关上,女孩仿佛松了口气,赞到:“哇!这房间好赞!”
曾子健平静而自得:“你去窗户前看看外边。”
女孩走到窗边,叹到:“呀!能看到金字塔咧!”
曾子健走到她身后,一只手揽在她腰上。
女孩推却,转身往浴室走:“我先洗个澡。”
曾子健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等她经过床边时,猛然在她背上一推。女孩“啊”的一声,伏倒在大床上。
曾子健压住了她,一只手去拽她牛仔裤,,,
事毕,女孩起身,嗔了一句“你今天好野蛮”,朝浴室走去。
她叫吴锦华,26岁,比曾子健小了12岁,比诗诗小了6岁,本科毕业,校园招聘进了“伟中”的销售部门,被外派至埃及。她在学校是好学生,在“伟中”是优秀新员工。
她读大一那年交了男朋友,男孩是高一届校友,硕士毕业后进了南京一家国企,两个人至少在表面上,感情稳定,未来可期。
曾子健出卖“伟中”商业机密的事情因为没有证据,并没有人尽皆知,知情人纷纷调离埃及之后,了解他的人更少。他没有刻意接近“伟中”的圈子,也没有刻意远离。大家只知道这么一个留在埃及当地做生意的前同事。
他在2011年日子过得郁闷。信了当地朋友的邪,把钱投进了埃及股市不久,国家动乱,还没来得及跑,跌停、长达一个多月的休市,3月重新开市后,EGX30指数更是创下了开盘60多秒暴跌9.93%的记录。接着,生意一蹶不振,局势不见平定的曙光,他把老婆、孩子送回了国,独自留守。
他在马阿迪俱乐部游泳时遇见了吴锦华。
他和吴锦华一起游泳,一起买菜做饭,一起看片、追剧、听歌,一起玩游戏,一起利用局势稍定的间隙冒险外出。
除夕,因为时差,他们在尼罗河的下午向在国内的家人拜年。到了尼罗河的子夜,他们一起上了床。
曾子健在浴室洗澡,他想起了往事,这家酒店是他和诗诗的老地方,两个人有孩子前有时过来浪漫,儿子也是在这里怀上的。
他下意识里这是他的“老地方”,并没去想是他和诗诗共同的“老地方”。此刻,他没有觉着心理不适,他的人生不对任何已经发生的事情后悔、内疚。
他没有想过许诺给吴锦华未来,两个人甚至没有定义过这段关系。一个月前,吴锦华告诉他自己快要调动回国了,他想,也许无疾而终是最好的结局?这段关系既然从来没有宣布过“开始”,那么也不需要给予“结束”仪式感吧?
回忆刚才在床上片段,吴锦华比诗诗放肆,他有些舍不得。心想,是不是不需要结束这段关系?自己也要回深圳了,山水有相逢,尽管,他并没有告诉吴锦华自己的回国计划。
他认为男男女女之间花花草草的关系要达到动态平衡,关键是两个人期望要一样。那么,吴锦华期望的是什么?说不定自己想多了,人家压根没想过要你负什么责呢?
他洗完澡,回到房间,吴锦华靠在床头打电话,雪白被子下面露出一截小麦色皮肤,和诗诗的白皙不一样。
她说了句“亲爱的,Bye bye”,挂了电话。
她对曾子健莞尔一笑:“我男朋友,我快要调回去了,他在和我讨论结婚的事情,有个问题是我们将来把家安在深圳?还是南京?”
曾子健望着她,觉得她的表情自然,没有尴尬,难道自己还要回答这个问题不成?他没吭气,走过去,躺在她身边,手从她肩头穿过,抱住她,冒出来一句:“你对我们,期望是什么?”
吴锦华听懂了他的问题,迟疑了一下,口气似乎有些勉强?她说:“期望是什么?呵呵,是满足身体上的欲望呀?”
她拿着她的iPhone 4S划拉,然后,侧过身体,顺势离开了他的怀抱。
她把手机放在床头柜的音响座上,阿黛儿沙哑、浑厚、有穿透力的歌声环绕在房间里:
I wish nothing but the best for you too
Don't forget me I beg
I'll remember you said
Sometimes it lasts in love
But sometimes it hurts instead
Sometimes it lasts in love
But sometimes it hurts inste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