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沙回深圳之后的星期六,钱旦又去“勃朗咖啡”的招聘会做了一天综合面试官。
面到最后,剩下一个从同城一家着名代工厂来的小伙,小伙在原公司做IT系统维护,钱旦觉得他性格偏内向、与人沟通偏被动,应聘需要与客户面对面良好沟通的“伟中”技术服务岗位有些勉强。他简单问了几句,说:“我没有别的问题了,你可以回去了,我们一周之内会给你通知,谢谢你抽时间过来面试。”
钱旦站起身来,摆出送客架势。小伙感觉到自己面砸了,跟着站起来,却不挪动脚步。
他嚅嗫:“领导,我,我是慢热型的,刚才有点紧张,回答得不好,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很想加入‘伟中’,我什么地方都可以去,非洲、伊拉克、阿富汗都可以的。”
钱旦做面试官时从来不会给应聘者“通过”或者“不通过”的结论或者暗示,一是还有后续审批流程要走,面试通过并非百分之百等于最终录用,二是不愿意与“不通过”的应聘者在现场纠缠。
过去他多半会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坚定而不失礼貌地把人打发走,这次却心念一动,望了一眼其貌不扬、豆芽身材、戴副眼镜的小伙,再坐了下来。
他想给一个压力性的问题,看看小伙在面对不礼貌甚至冒犯的沟通对象时的反应,他装作不耐烦:“你现在的公司一年能跳楼十多个员工,是不是员工普遍存在心理问题?风气不好?我们公司压力更大,如果你加入,将来能承受得了吗?”
小伙子不卑不亢,说:“我认为跳楼的事情是多方面原因吧?工人在流水线上长期工作,很枯燥,精神容易压抑,加上厂里军事化管理,没有解压的时间,就会受不了,这个和‘伟中’一线的环境应该不一样的。还有,每个人的特点不一样,最好提前了解应聘的工作环境是不是适合自己?我有同学在‘伟中’非洲国家工作,我问过他情况的。还有,我现在的工厂在深圳就有快五十万人,在全国有一百万工人,不能把‘跳楼’作为标签打在每个人的身上吧?”
钱旦无意与小伙探讨社会问题,听他没有认为自己把“跳楼”归结于员工是胡说八道,气愤地控诉血汗工厂什么的,也没有顺着自己的说法,划清界限说自己不是流水线的工人之类的,而是有条理地分析出个1、2、3,尤其最后那句“不要打标签”,他改变了对他的印象。
钱旦又仔细看了一眼小伙,觉得眼镜后面的目光倔强又不偏激,接着问到:“你对薪酬的要求是什么样的?”
小伙察觉到自己扭转了局面,明显舒了一口气:“我了解过‘伟中’的工资框架,肯定不会比我现在低吧?”
钱旦住的小区周末晚上难找车位,他没开车出来,搭了住得不远一个同事的车回家。
已是晚上七点多,他坚持在同事小区门口下了车,叫他赶紧回去吃饭,自己向家里走去。
钱旦回想起今天最后面试的小伙,小伙察觉自己与面试官沟通出了问题时没有放弃,最终赢得了自己想要的机会。
有些时候,抓住或者失去机会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自己是不是应该真正抛去内心的骄傲,再去和领导好好沟通一次?毕竟为这个产品线工作这么多年,感情深厚,不一定非要逃吧?
路过“天虹商场”门口,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背着一个黑色电脑包的男人靠着玻璃幕墙的墙根讲电话。
那人激动,声音不小:“肯定不能这样,分解给每个部门的目标当然要加成,不可能到年底你们的目标都达成了,就大部门的目标达不成?你们挑战大,你说谁挑战不大?公司哪一年的挑战不大?”
钱旦暗笑,那肯定是一个在和下属部门沟通业务目标的“伟中”同事。公司不少部门主管每年会为了业务目标的分解、承担吵两次架,年初一大吵,年中一小吵。
争吵背后是“强责任结果导向”下的绩效管理机制,在“伟中”,上级给下级的永远是“不可能任务”;有出息的下级永远不会说“我不能达成目标”,只会说“我一定能够达成目标,请给我什么样的炮火支援”;一到年底,大家总是一不小心又超额完成任务了。
格局决定结局,压力带来动力,在这个快速变化的行业,办法常常会比困难多。
附近住了不少公司同事,走在路上,常常遇到这样旁若无人,沉浸在自己目标中的人。
手机响了,是产品线的人力资源副总裁打过来的,人力资源副总裁与自己的领导平级,他周末晚饭时间亲自打电话给自己干什么?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钱旦也站到了“天虹商场”玻璃幕墙的墙根下,与那位正与人争吵业务目标的陌生同事遥遥相望,站在这里确实比在人行道中显得安静。
人力资源副总裁在电话里接着说:“朱总说你想换个环境,正好公司要求产品线给网络安全管理部输送一个能力强的骨干,他推荐你去。”
钱旦觉得突然:“网络安全管理部?就是以前信息安全管理的那些事情吗?”
“不是,是个新部门,公司很重视,要求我们输送三个人,其中必须包括一个P9的骨干,这个岗位职级和你现在的个人职级是匹配的,你不用担心。”
“领导,我觉得我更擅长销服一线的工作,我自己也在找下家,技术服务的项目管理能力中心那边说要我,我能不能先了解下网络安全是什么?考虑一下。”
电话那头的人迅速失去了耐心:“我其实不是和你商量这个事情,这是今天管理团队会议的决议,这个岗位需求很急,你必须服从安排,在一个星期内调过去!”
“这么急?那我手头上的工作呢?”
“朱总会安排人和你交接,交接完之前你两边兼着。”
“但是,这个岗位要做什么?我完全没概念啊?”
“我也不清楚这个岗位的细节,反正管理团队定了就是你去干!网络安全管理部的领导是肖武,具体工作要求你去向他请教吧!”
钱旦决定接受新的岗位,事实上,他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大公司中的小人物,过去十余年,他像是庞大机器上一颗螺丝钉,心无旁骛在自己位置的责任上,过往的工作顺利更是令他没怎么想过主动设计自己在公司的人生。
他确实对部门起了二心,但当谢国林告诉他有地方收留他时,他又舍不得走,正纠结要怎么去向他的领导好好解释“不把领导当兄弟”的问题。
忽然之间,他的领导没有与他提过新的工作安排,直接由人力资源部来通知他调离,亦令人觉得没法留恋昨日。
第二天,钱旦给未来的领导肖武打了个电话。肖武算是公司一位德高望重老领导,钱旦知道他但没有打过交道。电话接通,那头压低声音说正在开会,让钱旦去会议室,到了门口再发个消息。
钱旦找到那间会议室,在门口发了消息,不一会儿,一个瘦高身影急冲冲走了出来。
老肖笑容很有亲和力,他把钱旦拽到一旁,热情地说:“你们产品线总算把人给定下来了,欢迎!公司要求如果你们产品线一周内再不完成人员输送指标,就把你们人力资源主管降薪一千!这两天正好是公司网络安全体系的全球工作会议,你进去找个座位,听两天,然后我们再交流。”
“伟中”为了保证新的战略业务方向、重要业务部门能够快速招到兵、买到马,加快重点方向上的节奏,常常会通过人力资源这条线来勒令成熟业务部门向新部门输送人员。
肖武拍拍钱旦胳膊,转身和站在门口的会务秘书交待了两句,又急冲冲走了进去。
会议室里按照研讨会方式把与会人员分成了六组,每组人围坐在一张由几张小桌拼成的大桌旁,每个人前面放着自己的名牌。
肖武径直回到了最靠近讲台的一组,钱旦跟在后面进了门,他匆匆看了眼环境,从会议室后面拖了张椅子,挤进最靠近门口一组坐下。
这是“伟中”最常见的会议形式,钱旦坐定之后打量四周,发现会议室一角隔了一个密闭小玻璃屋,里面关了两个女孩,他知道那是做同声传译的。再定睛看看与会人员,每一组都有几个外籍员工。
“伟中”不少涉及海外的会议都有外籍员工参加,但并不是都会配置同声传译。不一样的还有,大多数有外籍员工参加的会议中都少不了来自非洲、阿拉伯世界的年轻面孔,这个会议室里老外几乎全是白人,年龄似乎都不小,好几个头发、胡子花白的。
讲台上一个脸部轮廓如美剧“斯巴达克斯”中那个“不败的高卢人”一般的老外正讲着他的“PPT”,钱旦定神听了会儿,他讲的是对什么“R226”条款的分析与遵从?
钱旦拿起桌上一个同声传译器,调到中文频道,戴上耳机听了两分钟,觉得能听明白他讲的每句话,但对整个内容仍是云里雾里。
钱旦小声问坐在他身旁的一位中方同事:“R226是什么?”
“法国刑法第226条。”
那人见钱旦茫然的样子,补充了一句:“法国刑法中关于数据保护相关的条款。”
钱旦问:“这人是谁?公司法务部的外籍高端?”
“不是,是法国子公司的首席网络安全官。”
钱旦拿起桌面上一份会议议程表,与他过去参加的产品线全球工作会议一样,议程中一部分是研发、销售、服务、采购等各个机关部门主讲的内容,另一部分是海外各个区域主讲的内容。
不同的是,过去的会议中区域主讲的内容多是以地区部,或者集团客户部为单位,这个会议只聚焦在英国、美国、澳大利亚、德国、法国、日本等几个国家。现在台上讲着的,应该是议程表中的“法国网络安全工作计划”。
钱旦放下议程表,目光又被那位同事的笔记本电脑所吸引,他的电脑摄像头被一小块黑胶布封上了。钱旦盯着琢磨了几秒钟,忍不住好奇:“你怎么把电脑摄像头贴上了?”
那人倒是耐心:“怕不安全啊!万一有人远程调用了摄像头呢?”
钱旦听了两天会,会议结束后的第二天去了肖武办公室,正式拜访了领导,总算大概弄明白了“网络安全”是什么?他未来的工作目标是什么?
他过去以为的“网络安全”是“Network Security”,只是针对数据网络的安全,偏重技术,要做的工作包括安全漏洞评估及处理、防火墙部署及管理、病毒及恶意软件清除等等。
他未来要从事的“网络安全”指“Cyber Security”,是针对由电信网、互联网、计算机系统等组成的信息通信环境的安全,要做的工作包括了运用技术、管理、法律等综合手段去保护从设备、系统到数据、应用各个层面的安全。
人们平日里所说的个人数据及隐私保护是“网络安全(Cyber Security)”中最具备当下现实意义、最重要的部分。
“伟中”致力于以创新的技术和解决方案为这个世界提供更好的电信基础设施。随着人类社会在工业制造、农业生产、社会服务方方面面向数字化演进的深入,“伟中”的生意越来越多地触及到各个国家的关键基础设施之一,全联结的数字化社会的底座。他们所承担的责任、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
比如法国人在会议上提到的“R226”,如果法国的电信运营商或者“伟中”作为数据处理者未向最终用户或执法部门通报电信网络中个人数据泄露的事故,仅“未通报”一项罪名就将面临最高30万欧元的罚款以及法人代表最高五年的监禁,更不要说政治因素带来的更严重后果了。
世界并不大同,每个国家对“网络安全”的理解和实践不尽一致,欧美发达国家步子更快,环境更为严苛,尤其是对“伟中”这样来自中国的公司。因此,“伟中”网络安全工作在当下的起步阶段聚焦在英国、美国、澳大利亚、德国、法国、日本等国家,尤其是业务量越来越大的几个西欧国家。
参加这个全球工作会议的,除了机关各个领域的主管、专家,就是来自这些国家的首席网络安全官,他们都是背景深厚的“老鸟”。
肖武告诉钱旦,“伟中”在“网络安全”上的自我要求是“白上加白”,要比西方公司更加严格要求自己。因为同样的问题,如果是西方公司犯了错,欧洲人美国人只会视之为“技术问题”,如果是中国公司犯了错,一些政客必然借题发挥。
肖武说:“整个公司也是这两年才开始加大在网络安全上投入,大部分业务部门没概念、不重视,不少人认为是没事找事,我们开展工作的难度不小。你是从软件产品线过来的,你的工作重点先放在软件产品的网络安全管理上。”
“伟中”的工作永远是“时间紧、任务重”,这一次也不例外。
钱旦他们首先要张罗是产品的整改。过去的软件版本在“网络安全”上没有一致标准,例如一些软件版本在定位问题的日志中明文记录了最终用户的IP地址,在过去的认知中无关紧要,在新的时代就被认为有泄露个人数据的风险;例如个别版本中存在只有开发人员才知道的、定位问题使时用的“超级命令”,在过去是处理故障时急用户之所急的设计,在新的安全标准下是绝对不可以有的红线。
他们要整理分布在全球各地的、已经在客户的网络上运行着的所有软件版本情况,分出轻重缓急,组织各个开发团队、一线技术服务团队去升级、替换,一切还得在静水潜流中完成。
在为过去“埋单”之外,更重要是面向未来构建更安全的产品和服务。他们要在产品开发及测试流程、服务交付及问题处理流程、市场销售流程中设置卡点,将网络安全要求融入正常的业务活动中,让“网络安全”成为“伟中”固有的基因。
夜,偌大开放办公区,加班的同事慢慢离去,一盏灯下最后走的人随手关上了那盏灯,整层楼的光线渐渐暗淡。
钱旦在座位上收拾东西,他要搬去新的办公楼,他想悄悄离开。
不远不近的角落里还亮着灯,一位一天中大多数时间在默默对着自己电脑的中年男人专注在灯下,他是钱旦进“伟中”之后的第一位部门主管,如今是他们大部门的一位业务专家。
钱旦望着他背影,想起那个夏天自己被公司分配至国内某办事处常驻,白天在办公室没有见到主管,晚上遇到停电,他刚在宿舍床上躺下,房门被猛力推开,主管进来一屁股坐在床沿,他赶紧坐了起来,等着领导训话。
主管说:“你是新来的那个钱旦吧?我想你也没打算在‘伟中’干多久吧?不管怎么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天没离开,就要好好干一天!”
不知道这位老兄那一天受了什么委屈?对第一天报到的新员工致了这么一番欢迎词。
人来人往如同花开花落,钱旦只在他手下干了半年就因为公司组织变革而分道扬镳。多年以后两个人在同一个开放办公区重逢,每天望得到彼此但不是同一个业务领域,少有交流。如今再在物理上分散开来,他们仍然没有离开,仍然在兢兢业业撞着自己的钟。
大公司中的小人物,纵然有些人在精心计算自己每一步,但更多人就这样在事业与家庭、私心与责任、理智与情感的来来回回之间前行,努力去撞响自己心底里那只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