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星期五,钱旦在对口产品线的管理例会上申请了一个议题,他要去向领导们求助爱尔兰技术支持中心的人员安排。
一方面,数据的传输和处理已经成为了全球性的活动,数据流常常跨越国家边界,例如发生在欧洲的一个网上“搜索”可能由在欧洲的服务器处理,也可能由在美国或者亚洲的服务器处理。
另一方面,法律法规是基于地域边界的,在一个国家或地区合法合规的行为在另一个国家或地区则未必,这就给所有涉及到处理和传输数据的跨国企业带来了复杂挑战。
考虑到欧盟“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DPR)”会禁止将欧盟国家个人数据传送至欧盟以外国家,“伟中”在这一年加强了爱尔兰技术支持中心的建设。
“伟中”早在2005年就在中国、爱尔兰、墨西哥建设了三个全球技术支持中心,当时目的主要是“Follow Sun(追随太阳)”,即在大致等分时差的地方建设三个技术支持中心,使一天中任意一个八小时均有技术支持的专家们在正常工作中。
新的时代,爱尔兰技术支持中心的意义更在于把对欧盟国家的技术支持活动尽量在欧盟国家内闭环,尤其要避免在处理故障时无意间将个人数据传出了欧盟范围。
钱旦汇报完,把“PPT”停留在最后一页,那是需要会议决策的内容:增加产品线派驻爱尔兰技术支持中心的专家数量。
到处在“呼唤炮火”,嚷嚷着缺人,“要人”这样的诉求对于总部机关的大佬们来说,总是会激起本能的“防守心态”,本能地要来挑战其合理性。
一个大佬慢悠悠说:“我不知道你们研究过竞争对手没有?‘爱立信’在西安新建的服务中心十月份就要挂牌,据我了解,他们这个服务中心包括了全球网络运营中心和全球标准化服务中心的职责,我认为他们肯定会涉及到海外数据的处理,为什么他们可以把数据传回中国,我们非要派人去欧洲?”
“伟中”是一个强调竞争,并且善于学习的企业,给大佬们汇报时如果回答不上“竞争对手是怎么做的?”基本上会被一把锤死。
钱旦说:“我相信‘爱立信’这个西安分部不会处理欧盟国家的个人数据。另外,怎么说呢?‘南京爱立信’是‘爱立信’全球最大的供应中心,‘思科’所有产品中超过25%是在中国生产的,但大家听到过西方有人质疑‘爱立信’、‘思科’的网络安全问题没有?一些人并没有我们希望的那么理性、客观,公司当然希望将来在网络安全上全球有一个对各厂商一致、无歧视的态度和要求,但至少现在做不到,中国公司只能做得更多,这就是公司所强调的‘白上加白’的逻辑。”
另一位大佬挑战:“你们说的‘GDPR’要求的是个人数据不能出欧盟,我们处理故障涉及的主要是设备运行日志,不能算个人数据吧?”
“领导,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未来‘GDPR’执行的一大难点就是个人数据如何定义,还是那句‘白上加白’,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在外部压力下去与人纠缠定义呢?而且,设备标识符、IP地址等很可能会被视为个人数据,大家能确保我们所有产品、所有版本在处理故障时的日志中不会有IP地址什么的吗?”
钱旦只申请了二十分钟议题时间,结果讨论了四十分钟。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苦口婆心,大佬们磨磨叽叽地决策先按业务最低需求来配置人员。
漫长的一个星期过去了!
女儿坐在他大腿上,他们打开电脑摄像头,对着屏幕上自拍的两个人唱歌、做鬼脸、乐此不疲。钱旦更后悔自己午饭时的暴躁。
过去他长期是业务部门的主管,公司讲究是“责任结果导向”,他带着团队对自己的业务目标,或者说“责任结果”负责,对自己做的每件事负责,仿佛“亮剑”中的主官李云龙。
如今他成了一个行业管理专家,操心的是别人家的业务是否合规,他常常感觉“皇帝不急太监急”,自己责任心越强,越被一些业务部门主管视为“闲事婆婆”,仿佛“亮剑”中的政委赵刚。
他的迷惘在于觉得自己个性并不爱好这种以“推动”别人为日常的工作。
黄昏,钱旦接到秦辛电话,她神神秘秘地说:“你能不能悄悄溜出来?”
“怎么啦?”
“我们回深圳了,诗诗说一起去‘大饱口福’吃晚饭,不带娃去。”
“你们买的东西呢?”
“先放车上。”
“大饱口福”离家不远,在“海岸城”购物中心五楼,是他们喜爱的自助餐厅。钱旦爱吃他们家的生冷海鲜,秦辛爱喝他们家的粤式炖汤,女儿沉迷他们家的巧克力喷泉。
他俩怀着把一小一老留在家里的内疚溜去了“海岸城”,对秦辛来说,这一天是为人母之后难得的自由。
到了餐厅,钱旦意外地看见除了诗诗,等着他们的还有曾子健。
曾子健仍然瘦,仍然白净。他以前戴隐形眼镜,现在戴了副黑框眼镜,斯文中透着精明。
“子健,你回来了呀?”秦辛故作惊讶。
“回来一阵子了,没跟大家联系。”曾子健顿了顿,说:“我正在转身,计划离开以前的圈子,重新开始。”
“你不早就已经离开以前的圈子了吗?”钱旦脱口而出。
曾子健笑笑,诚挚的语气:“几年没见面了,喝点酒吧?”
诗诗在一旁欢欣地说:“喝点!我和秦辛也少喝点,我们人生已多风雨,往事不要再提。”
钱旦尽量让自己语气不那么生硬:“要不喝清酒?他们家清酒免费。”
“好啊!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开罗那家日料店吧?扎马利克岛上那家,你很喜欢喝清酒嘛!”曾子健一开口却也是往事。
钱旦端来酒,曾子健堆了满满两大盘生冷海鲜,四个人举起了杯。
气氛始终不算特别融洽,但也没那么生硬,两个女人很开心,说笑个不停。
大饱口福,酒至微醺,然后,分头回家,钱旦和秦辛向南走,曾子健和诗诗往北行。
诗诗在席间透漏他俩与人合伙在法国波尔多买了个小酒庄,曾子健下一步计划是在国内卖法国红酒。
秦辛脸红红,脚浮浮走在路上,对钱旦说:“老公,诗诗说他们入伙买酒庄出了七、八百万?他们怎么那么有钱?不是说在埃及亏掉不少钱了吗?”
钱旦说:“曾子健说是借的钱,谁知道他们,他现在讲钱的概念和我们不一样,动不动就是几千万。”
“诗诗的哥哥在湖南一个大国企混得很好的,好像是总经办主任还是办公室主任什么的,现在流行喝红酒,他哥哥一年包括各种接待,包括逢年过节就能帮他们消耗掉不少酒吧?”
“搞不懂,我觉得现在卖酒的人太多了。不过,当年他就教我‘质量好、服务好、价格低’不如和客户高层关系好,现在他们有关系,有渠道,应该可以卖得好吧!”
“你还记得那年在埃及南部,我们四个人约将来一起去巴黎不?搞不好可以一起去波尔多,看看他们的酒庄哩!”
吃饭时候曾子健乐在中国人“买买买”的新闻里,不是说买“LV”、买“欧米伽”、买“LA MER”那些,而是津津乐道于例如去年底,一位女明星在法国波尔多购入了一座酒庄;例如今年初,“三一重工”收购了德国混凝土机械巨头“普茨迈斯特”;例如5月份,“万达”完成其第一次海外并购,将美国最大院线“AMC”收入囊中。
中资海外收购风潮日盛,曾子健深受鼓舞,坚信自己离开“伟中”之后的路没有错,只是之前运气差了点。
钱旦倒是觉得那些“买买买”中有些是企业发展的理性选择,有些却像是透着浮躁。他觉得曾子健的世界与自己交集已少,难再共鸣。
他对秦辛说:“希望他们能发财!我觉得我是没有那个视野和能力,只能老老实实在‘伟中’做个打工仔。”
秦辛牵他的手:“我觉得我们现在蛮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很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