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的冬天,在深圳世贸大厦的旋转餐厅,有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男一女,谁都不说话。两个人像是说好了一样,目光都在望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和蓝天白云,听着不远处火车的鸣笛声。脚下五十层高楼的下面,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不停的汽车,显得繁荣异常。可是这个时候,这两个人似乎特别悠闲,旋转餐厅都转了一圈,他们依旧是那个姿势。桌子上的西餐已经撤下,先是上了冰激凌和咖啡,也被吃得干干净净。男人重复叫了两次咖啡,期间还去了一次洗手间,等他回来坐下,看了看手表,已经下午两点钟了,才轻声说,“该走了!”
“下次什么时候过来?”女的这才收回目光,含情脉脉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不知道啊!这一次也是偶然的机会,要不是市里组织过来参观,我也没有时间过来一趟的。”
“你都把我都忘了吧?”女人莞尔一笑,十分好看。男人抬起头,看了对面的女人一眼,叹口气,说,“忘了怎么样,不忘又能怎么样?”
接着又是沉默。
“走吧,这一次真的没有时间了!”男人起身,准备穿上放在高背靠椅上的西装。这时候,走过来一位打扮高雅的女士,黄皮肤,看上去像是香港富商,可是跟服务员说的是英语,姜水清就拿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他愣了一下,这不是席爱芳吗?好多年没有了她的消息,咋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男人正出神的时候,席爱芳已经走上前来,也不管男人愿意不愿意,更不顾及对面的女士,直接来了个熊抱,“姜水清,是你呀,我说今天早上起来眼睛就不停地跳呢!”
姜水清觉得不自在,偷偷看了依然坐着没动的女人,就对席爱芳说,“来,我介绍一下!”
席爱芳松开手,才把目光投到那个坐着的女人,“哎呀,是你小蜜吧?”说着,她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然后伸过手去,那女人接了名片,还来不及看,就勉强地和她握了握,“原来是fang总啊!”
女人也从身旁硕大的手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银包,从银包里拿出一个金色的小盒子,打开盒子,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fang总,多多关照!”
两个女人你来我往,姜水清眼睛都看傻了。这个不是席爱芳吗,怎么就成了fang总?而另一个女人从来没有给过他名片。他很想伸手问两位女士讨要一张名片,可是在这种场合太低自己身份,毕竟是一县之长啊。
“我没有时间了,我必须赶到飞机场去,否则就要误机了!”姜水清就要跟两位女士告别,可是一把被席爱芳拉住,“改签呀!好不容易碰到,怎么也要吃顿饭,叙叙旧不是?”说着,席爱芳就把姜水清拉回到椅子上。
“潘经理,你要是忙,可以先走,我跟姜县长好多年没有见面了,我们聊会儿天!”
被称为潘经理的女士就是五年前姜水清妈妈田茗的助手潘月曦,如今已经在深圳的一家外资工厂担任人事管理部经理。潘月曦其实是见过席爱芳的,只是好多年不见,根本就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这个消失已久的女人。从席爱芳过来和姜水清拥抱的亲热程度,她心里醋意横生,到她接到席爱芳的名片,看到上面打印的英文字母,Icy Fang,她已经认出了这和个女人。不过,她依然是装作不认识,就根据名片把席爱芳说成fang总,多少有点戏谑的味道。看到姜水清被她强制摁在了椅子上,她知道今天恐怕姜水清是走不脱了,心里就想,自己在这里也是个电灯泡,过去席爱芳和姜水清是合作伙伴,亲密的合作伙伴,这个历史别人不知道,可是她知道,都是姜水清喝酒以后,给他讲述了他的光荣历史。这几年,潘月曦和姜水清成了名副其实的无话不说的蓝颜知己了,除了没有肉体关系之外,其它方面,包括精神,基本上融为一体。
“不打扰了,我先撤!”既然要走,潘月曦也就表现得落落大方。
姜水清想站起来送送,被潘月曦用目光止住了。看着她的背影,姜水清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因为她也同样出面挽留了姜水清,可是他依然坚持要离开。
“听说你当县长了,送给你一个迟到的祝贺!”说着,席爱芳就探过身子,在姜水清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席爱芳这种举动,姜水清可以理解,在她身上基本上没有了国人的影子,就连刚才和服务员说话都是用外国语言呢。
“我们的杜大人可好?”姜水清擦了一下额头,就问。
“走了,去见上帝去了。用你们的话叫见了marks!”席爱芳眯眯眼睛笑着。
“几时呀,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过?”姜水清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么一个大人物,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怎么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就连爸爸姜洪都没说过。
“两年多了,怎么你很想他吗?”席爱芳不高兴了,撅了一下嘴,立马又笑了,“也不问问我怎么样?”
“还用问吗,看你这身打扮,这个精神头,能差吗?”姜水清不屑一顾地说。
“行啊,还是老朋友懂我。怎么样,到我房间坐一会儿?”
“你住这里?”姜水清指指楼下的国贸宾馆。
“那里!”席爱芳指指附近的香格里拉。
“算了,不去了,咱们在这里聊聊,我真的还要赶回去呢。我不像你,可以自由安排时间,我是身不由己,耽搁一天,都需要给书记打招呼呢!”
“瞎说,一个县长就是老天爷,你以为我真的是老外吗?今天不走了,我说了算,我还有好多事儿想跟你好好聊聊呢!”
“你怎么就敢回来呢?”姜水清压低声音问。
“看你这话说的,我为甚么不敢回来,这不是回来了吗?”席爱芳尽管这么说,可是很明显底气不足。她自己心里非常清楚姜水清这话的意思。“刚见面,也不说点好听的,让我高兴高兴!”
“好吧,我说点好消息。你知道咱们一起弄得那个煤炭运销公司吗,后来我重新注册成了清水公司,告诉你吧,最近可能要关门了!”姜水清笑着,说得很轻松,而席爱芳却是满脸的狐疑。
“这也算好消息吗?”
“对呀,这说明清水技工贸实业公司完成了它的使命,公司上了一个新台阶。”
“不是倒闭了,吓死我了。好好说说,怎么就上了一个新台阶?我很感兴趣呢,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找个地方投资呢!”
“真的?你想投资?”姜水清来了兴致,这不是正瞌睡呢有人送来了枕头吗,这一刻他又感谢这个席爱芳的及时出现,并且还暗自高兴幸亏自己没有坚持离开。
“对呀,只是有了这个想法,就是不知道该投什么,投到什么地方?”席爱芳没有说瞎话,她这次偷偷溜进来,确实就是看中了华夏大地热火朝天的发展热潮,她也想利用自己对这块土地的熟悉分一杯羹。可是她身上背着神秘的案件,她一直小心谨慎,在那个老男人离世之前,她没有胆量踏上这块土地。一直在杜Zx离世两年之后,她确信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这才第一次通过香港,进入深圳。不过,到了这里,她才发现,她过去对这个国家的记忆已经是过时了,这里的发展虽然没法跟纽约比,但是比起她居住的墨尔本差不了多少。
“当然是回老家投资了。我给你说,我们这次到深圳来参观就是学习人家成立开发区的经验,引进外资的经验。这次回去,我们县里也准备辟出来一块地皮,用于开发区。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回去看看?”
“不看了,县城那里,随便你说个地方,没有我不知道的。咱们老家那个地方,交通不便,也没有港口,你说我投资在那里,能够赚到钱吗?”看来这个席爱芳在国外这十来年真是没闲着,看问题还直击要害。姜水清自己都知道,一个中原地带,属于内陆,既无海运又无河运,区区一个小县三五十万人口,自己也没有多大的消费能力,办个企业,产品卖给谁呀?这是他一直担心的问题,也是他一直想解决的问题。
“难道你不想回去看看你的那栋房子?”姜水清这一刻忘记了席爱芳曾经和自己的关系,真的把她当成了一个外国投资商对待,所以就打起了感情牌。
“还在吗?”
“对呀,你以为呢?”
“要说也是,这里寄托着我十年前的理想和梦想呢!我看看吧,要是有时间,我就飞过去,到时候,我再通知你。”
既然席爱芳这样说了,姜水清知道不可太急,于是他就要打开行李箱,准备取出随身携带的宣传资料,可是被席爱芳拦住了,“水清,你怎么还是那个急脾气。走吧,跟我走,你带我去看看深圳这座城市,都说深圳是华夏的一座标杆,也是世界上发展最快的一座城市。”
席爱芳这样说,姜水清没有理由拒绝。于是两个人结账,下楼,叫了出租车,沿着深南大道向西一路开去。
汽车到南头就要出关了,才赶紧掉头回来,然后沿着滨河大道,看着右手的大海,席爱芳就说,“听说你爱人已经定居在巴黎了?”
“你怎么知道的?”提到爱人廖朤,姜水清很伤心,当初让她去巴黎生孩子,没想到是羊入虎口一去不回。孩子是生了,可惜还是一个女儿,这让姜水清和爸爸姜洪相当失望。而廖朤到了巴黎生活了一年,她已经喜欢了上了那里的生活方式,同时也是受了妈妈田茗的影响,居然在巴黎找了份工作,成了半个法国人。半年前,刚刚拿到法国的绿卡,这样廖朤和两个女儿都已经成了外国人。如今除了那层婚姻关系外,姜水清几乎整年都见不到廖朤一面。
“你忘记了,你的前妻,廖平跟我是死党!”
“你和她有来往?”姜水清大吃一惊。廖平在美国,她在澳洲,怎么就成了死党?再说,廖平是学者,游走于各国政府之间,而席爱芳搞风险投资,她们也不是一路人呀?
“对呀,很吃惊吧?我们两个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你姜水清!”席爱芳这样说着,就拿手拍了拍姜水清的脸庞。华夏人都知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打人不打脸的,能够这样肆无忌惮地打一个男人的脸,那说明关系非常亲密了。
姜水清自己听了,都笑出了声!
出租车到了铁路边,司机就问,“去哪儿?”
“香格里拉!”席爱芳就说。
姜水清觉得很无奈,他的确是没有酒店可去。
满脸胡须头上裹了黑帽子的行李生,帮助将行李提到房间,打开灯和窗帘,然后就站在门口等着,“还有什么要为您服务的吗?”
而席爱芳不紧不慢地掏出钱夹,取出一张绿色的票子,递了过去,“谢谢!”
“先生夫人玩的快乐!”那行李生出去了,乐滋滋的。
姜水清看得清清楚楚,那可是十美元小费呀,折合人民币就是八十块,折合成姜水清的工资,就是他每个月收入的六分之一。就这么一下,六分之一的收入没有了?这些五星级酒店要小费,他知道,可是没有像席爱芳这样给的。他想说一句,可是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房门一关,席爱芳就恢复了她的原形,踢掉高跟鞋,一只被提到了写字台下面,另一只还在脚旁,等她脱去上衣外套的时候,趁机踢了一脚,那只鞋子就瞬间飞到了门口。
姜水清坐在沙发上,眼睛都看直了,心里在想,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语言都变了,怎么这个老习惯还没变呢。正想呢,席爱芳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沙发扶手上,两只胳膊就搭在姜水清肩上,“没有想过我吗?”
姜水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廖朤走了四五年了,虽说中间也见过几次面,可是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让姜水清这个大男人很是伤感。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需要正常的夫妻和家庭生活,可是他没有。他也曾经想过跟廖朤分手,自己重新组织一个家庭,可是这种想法受到他周围所有亲人们的反对,岳母娘反对,爸爸反对,妈妈反对,廖朤更是反对。理由很简单,爸爸是因为个人的地位,不能因为婚姻问题让组织上对自己的道德品质受到怀疑。妈妈和廖朤都是期望姜水清离开工作岗位到巴黎去,那里才是他最终的归宿。可是,姜水清不这样认为,虽然他这几年工作非常不顺利,生活也相当不开心,可是他从没想过要到国外去生活,当一个外国人。按照他的想法,他必须离开体制,回到方庄村去。这四年时间,他体会到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县长,自己不适合在体制内游泳。特别是方庄村的旅游项目,走走停停,这让他特别失望。且不说是廖长有的管理问题,就是村子里的改造和协调基本上达不成统一的意见。如今,项目又停下了。这也是姜水清想继续回去解决的一个棘手问题。
见到姜水清不回答,席爱芳就上手了,顺势坐在了姜水清的腿上,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蛋,“我看看,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难道你成了一个stoicist?”紧接着就是热烈的亲吻,不一会儿,姜水清也被点燃了。一对老鸳鸯在多年以后,重新走到了一起。
“水清,我这辈子真的只爱过你一个男人!”靠在水清的怀里,席爱芳嗲声嗲气地说。
“你这辈子有过几个男人?”姜水清也吻了一下她的头发说。
“好没情趣,问这样的问题!我们只讲精神恋爱,不说别的。”快四十岁的人了,撒起娇来,真不比当年差多少。不过,姜水清也感受到了这个席爱芳还真是会保养,这么多年了,她里里外外几乎没有改变。
“你这么年轻,未来有什么打算?”
“我回来,跟你一起过,怎么样?”席爱芳突然坐起来,看着姜水清。
姜水清觉得这样好尴尬,赶紧把她揽入怀中。“你是真心回来投资吗?”
“当然了,否则我疯了,一个人回来,难道我想旅游吗?”
“我给你说,我心里有个计划。”这一次轮到姜水清激动,坐直了身子,把自己打算说了一遍。席爱芳听了,觉得很有吸引力,就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一早!”
“那好,我跟你回去!”
两个人说定了,似乎关系完全恢复到了几年前席爱芳嫁给杜Zx之前的状态。
“叮当叮当,”姜水清手机响了,他起身从上衣口袋掏出手机,打开翻盖儿,看到是潘月曦,就朝席爱芳摆摆手,“月曦,”
“在哪里?”
“啊,我,”姜水清从来没有跟潘月曦撒过谎,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他要是告诉月曦自己在香格里拉,她要过来,如何是好,最后他咬了咬牙才说,“我已经在机场了,晚上的航班!”
“不是说今天不走了吗?”显然潘月曦有点失望,“那好吧,一路顺风!”
电话挂断了,姜水清心里就受到了良心的责备,老实说,他很喜欢,不,很爱潘月曦,他也能够感受到潘月曦对他的那份关心,但是潘月曦坚持除了不能发生肉体关系之外,姜水清想干什么都可以,这让姜水清心里很烦。可是好几年都过来了,他已经习惯了,但是看看床上靠着的席爱芳在对自己微笑,姜水清就觉得,要是那人是潘月曦,这辈子他就觉得生活是那么圆满。
“原来不是你小蜜呀?!”席爱芳就朝他招手。
“你不是也认识的,过去我妈单位的办公室主任。”
“还没发展成小情人关系?”
“你同意吗?”
“我可以帮你,如果你需要。”席爱芳就探视着姜水清的内心。
‘叮铃叮铃,’手机又响了,席爱芳就催促,“赶紧接呀,说不了到了楼下呢!”
“喂,还有事吗?”姜水清还真认为是潘月曦又打过来的。
“水清,是我,小梁,姜省长的秘书。你在哪儿?”梁秘书的口气紧急又不安。
“我在深圳呢!”姜水清听出来了。
“尽快回来,姜省长住院了!”
“为什么?”
“一言难尽,你赶紧赶回来,否则,”说到这里,梁秘书声音都不正常了。